鳴鶴(重生) — 第 10 章 卷帷望春山(六)
第10章 卷帷望春山(六)
從京城出來,天光一寸寸暗下去。
層層疊疊的灰雲飄在高闊的天上,隐約是要落雨。
顧珩選擇的道路少有行人,翻過草地入了茂密山林,沿着小路策馬而行,再拐上幾道彎,才到了目的地。
“到了,下來吧。”
顧珩率先翻身下馬,對端坐在馬背上的梅長君張開雙臂,笑道。
梅長君向下一躍,在他懷中站定後,擡眸向前方望去。
粼粼的湖面水光接天,煙波萬頃。大片大片的綠荷和紅菡萏相間,卷舒開合,亭亭立在風中。
梅長君眨眨眼,立即認出了此地。
京郊盛景,靜院風荷。
“這裏的荷花一向開得早,今年更是從別處移栽了一些新種,我聽軍中好友說起此事,便想着來帶你看看。在湖東不遠處有幢茶樓,居高臨下,通風納涼,我們去那一邊品茶,一邊賞景。”
梅長君随着顧珩向茶樓走去,一路上只遇見了幾個婦人,錦衣華服,一看便知是官眷。
“這裏不對百姓開放嗎?”
梅長君有些詫異。她記得在前世,每逢夏季,湖邊總是人山人海,無論是貴胄世家還是布衣百姓,都可以前來觀賞。
“嗯,”顧珩回憶道,“靜院風荷一直是皇家所屬,在前些年才對官眷開放的。”
梅長君點點頭,若有所思。
那就是之後了,不知是當今陛下頒的令,還是景弟登基後才有的變化?
“這湖邊倒是寂靜極了,若有百姓同賞,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兩人正說着,便覺前方涼亭中傳來幾道少年人稚嫩的嗓音。
“此處的荷花開得真不錯。”
“可惜趙姐姐沒來,讓我們畫上幾幅,等去書院時帶給她看。”
“趙姐姐一向不喜歡品茶賞花這等事,我上次邀她前來,她還說有這功夫不如随他父親多練幾套劍法,無怪她劍術絕佳了。”
是承天書院中的幾位姑娘,其中一位說完話,便在石桌上鋪好宣紙,研起墨來。
另外幾個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圍在一旁等待,時不時向外望去,細細地挑選着可供入畫的荷花。
……
涼亭中笑語紛紛,遠處的茶樓第五層雅間中,卻是同其上漂浮着的濃雲一般沉悶。
長風過境,吹打着雅間的窗棂。
一個面容沉靜的中年婦人端坐在桌前,爐上火光映在她的眼底,化作深深淺淺的波瀾。
“怎麽是你來見我?”
婦人冷冷開口,将茶盞往桌上一擱,茶水濺出。
在初見的驚訝後,她再也沒有擡頭望過這個眉目清致的少年。
裴夕舟長身而立,恭敬地回道:“近來家父舊傷複發,需要靜養,驟然收到了您傳來府上的信,卻尋不到回信之途,只得代父親前來。”
“你自己來的?哼,他舊傷複發?怕是心中有愧不敢見我。”
冷冷的語調帶着嘲諷與一絲恨意。
裴夕舟的眸光一頓,見她鎖眉深思,輕聲問道:“不知您尋家父所為何事?”
婦人這才擡眸看他一眼,嘴角微勾,笑意卻不達眼底。
她起身走到窗邊,将簾撥開。
天色昏沉,大雨将至。
“若不是有要緊事,我怎願聯系他?”婦人喃喃道,轉身望向裴夕舟,“但相比于你父親,我更不願見你。”
“若不是以你為籌碼做了幾番人命買賣,姐姐怎會身死?我們整個親族又怎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窗外劃過一道閃電,雷聲也緊跟着在湖上空炸響。
婦人此語雖輕,卻似驚雷般落在了裴夕舟耳中。
冰冷、厭惡,裴夕舟從寥寥數語中感受到了她極度的不甘與怨憤,也終于明白了為什麽自己在這十一年間從未見過這個在母親年少時日日待在一處的姨母。
往事如刀,早已斬斷了親情。
婦人冷淡的話語掀起了埋于廢墟中的深暗往事。
“姐姐懷你時便身體虛弱,加上中了暗算,強行留你,便是以命換命……她知道自己必死的結局,你父親知道皇家暗中的籌謀,兩人互相瞞着對方,更是瞞過了府中所有人,從閻王手中搶來了你這一命。”
“你一人何其之重……造成兩族血流成河、榱崩棟折的後果。這般克親的命格,又同你父親一樣此身帶煞,學得君子端方又如何?”
裴夕舟抿着唇,靜靜望着婦人在雅間內踱步的身影,聽着她越來越激動的數落。
原來如此……父親瞞了許久的事,我探尋了許久的答案。
是我……
他心口泛起一種灼燒般的疼痛,如玉的雙眸覆上沉霧,眼尾微紅。
“說不定你父親也總後悔将你留下,而不是——”婦人望着與她姐姐樣貌有幾分相似的少年,眸光頓了頓,“把這個給你父親,讓他不要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她沉嘆一聲,将一枚玉佩扔給裴夕舟,便轉身推門離開。
“姨母慢走。”
裴夕舟用力攥着玉佩,望着婦人的背影,拱手,躬身。
良久,他起身走至窗邊,望着浸在水幕裏的湖光。
風蒲獵獵,荷葉翻珠。
急風裹挾着水星子從窗外飄來,紛亂的雨滴打在裴夕舟的衣襟上,将月白的顏色暈出幾分暗影。
顧珩也正望向這風中雨。
他站在位于五層盡頭的雅間中,望着晦暗無光的窗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了雨霧。
适才他與梅長君談論茶的制法,其中便有一種以新鮮荷葉入茶,一說完,她便興致勃勃地下樓去采摘了。
“怎麽去的這般久,蓑衣和雨具都送到了嗎?”他向身邊小厮問了一句,又起身道,“外頭風大,我還是親自去一趟吧。”
顧珩即刻起身向外走去。
他剛剛走至樓下,便遠遠望見幾個小姑娘披蓑衣撐傘,蹦蹦跳跳地從雨中穿過。
梅長君被她們夾在中間,眸中神色有些無奈。
“長君跳一跳嘛,你那日在試劍臺上教人練劍,看起來武藝絕佳,怎麽平日裏卻不喜歡動呢?”
“……好。”
少女們笑鬧的聲音被風送入顧珩耳畔,他立在門邊,望着漸漸走近的梅長君,一襲鴉青長衣随風翻飛。
“兄長!”梅長君被拖着一路蹦來,說話時的氣息略急,她收傘歇了歇,笑道,“她們未帶傘,我便在涼亭中等了等,待風小些便将雨具分着一齊過來了。”
候在一旁的女使接過梅長君手中的竹骨傘,又幫着她脫下沾着雨絲的蓑衣。
梅長君垂眸理了理衣衫,從腰間錦袋中取出細細卷起的荷葉,一縷發絲自她的髻中脫落,拂在額前。
“荷葉也選好了!”
梅長君含笑望向顧珩,便見他“嗯”一聲,走至近前,輕輕地把她額前發絲捋至一旁。
“水已新開,随我上去?”
他又側身望向另外幾個張望着的小姑娘,眸中透着詢問之色。
“我們自己也定了雅間,在三層,便先過去啦?”
“長君拜拜。”
她們與顧珩不熟,與梅長君也只是萍水相逢,自然不願跑來湊這個熱鬧,于是紛紛笑着與梅長君道別。
顧珩帶着梅長君緩緩向五樓走去。
潮濕的湖風如潺潺流水般輕輕拂過走廊,吹動了一扇本就開着的木門。
聽到聲響,裴夕舟這才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垂眸緩步走到門邊。
“夕舟?”
梅長君在幾步外便望見了将手搭在門沿的裴夕舟,不由喚了一聲。
裴夕舟聽出了她的聲音,卻仍是低着頭,繼續關門。
他向來是端方如松不染纖塵,此刻整個人卻透着壓抑的沉悶。
梅長君走近,擡手扶住木門,輕聲問:“這是怎麽了?”
“……無事。”
裴夕舟頓了頓,放棄了關門的舉動,走回室內。
桌上有沸騰的茶爐,兩盞茶,其中一盞的旁邊有濺出的水痕。
裴夕舟端然坐在另一側,在爐中火色照不到的暗影裏,眸中仿佛蓄着暗夜深湖。
梅長君一愣,沒有繼續糾纏。
“……那,書院見。”
她并未多言,合門離開。
“這下該陪我去品茶了吧?”
身後傳來顧珩的笑問。
他唇角笑意極其柔和,帶着一絲無奈,置身于有些晦暗的廊中,眸光卻是融融。
“好啦好啦,兄長別着急嘛。”
梅長君挽起顧珩,笑着往雅間走去。
桌上爐火明麗,湯沸聲如風過松林。新茶以山泉煎之,佐以新荷,金渠體淨,只輪慢碾,一片玉塵光瑩。
顧珩和梅長君對坐而飲,不時談論幾句。
窗外風雨漸歇。
梅長君一邊品茶,一邊望向那天。
日破雲出,分外瑰麗澄澈,只是西邊仍有一些深沉的暗色,與層雲卷在一起。
宛若适才裴夕舟的眸光。
梅長君突然想起前世最後一次望見裴夕舟時,他也是如此神色,甚至更甚幾分,眸色深黯森然。
自陵墓那天隔雪而望後,梅長君的身子愈發疲乏,甚少出門。
而那時的裴夕舟已經大權在握,一邊幫着小皇帝收整各大世家,一邊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勢力。
為了讓梅長君安心養身體,梅翊景并不對她多說朝堂之事。她每每問起,也只聽梅翊景告訴自己裴夕舟可用,勸她不必為自己擔心。
梅長君知道景弟的意思,但驟然得知裴夕舟仿佛換了個人一般,幾乎将多年以來身為國師的霁月光風盡數舍去,醉心弄權,便不得不怕他威脅到梅翊景的皇位。
一個暮春的傍晚,她收到消息,得知裴夕舟将在她所掌控的一家茶樓中見一位朝中大臣。
梅長君便去了,在早已布置好的暗室中,透過石隙悄悄望着這個許久未見的首輔大人。
茶室本是清雅之地,外間火光照耀下,她竟無端覺得有些生冷。
“想換回你父親貪墨的實證?”
裴夕舟高居椅上,冷玉般的聲音帶着一絲譏诮之意。
半晌,他垂眸望向跪在身前的年輕閣臣,涼涼地道:“可以。”
然後便說出了閣臣應付的代價。
梅長君聽着那樣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一時間有些發愣。
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裴夕舟,無論是年少初逢,還是之後針鋒相對乃至形同陌路時,他身上總存着自少年起便有的端方清正。
那是在瘟疫中可以為了百姓不惜此身,在軍亂時以命相搏最終撥亂反正,克己到近似無情苛刻般的裴夕舟啊。
如今竟是攪進權勢的漩渦之中,舍棄了過往那不惜代價一路堅守的原則。
那一刻,梅長君忽然覺得荒謬極了。
“在想什麽呢?”
顧珩放下茶盞,笑着輕輕點了點梅長君的額頭。
她回回神,笑道:“在想究竟如何,才能看清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