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二十五

25.

即使我未來大概再沒有機會去剪輯無人機裏錄下的視頻了，我還是珍而重之地将它導入了夢境膠囊裏，利用互聯系統自帶的信息提取功能挑出了幾個精彩片段看看。

無人機拍到不少好玩的，有長得像昆蟲的中小型飛行動物，有毛茸茸的長得像老鼠又像兔子的類鼠兔——莫洛克做成肉幹的就是這個吧，還有長角的食草動物，以及最精彩的一幕，一只長得像恐龍一樣的動物的捕食鏡頭。

看得我忍不住地驚嘆于生命的精彩。

并發出還好這玩意沒有出現在我們營地周圍的感嘆。

晚上莫洛克休息的時候，我把視頻也拿給他看了。

他看得連連叫好，并稱贊了無人機的性能，我們又閑聊了一會，最後他告訴我，不出意外的話，曲率引擎明天就可以修好，讓我做好準備。

這将是我們在這個星球上的最後一個夜晚。

身體躺在夢境膠囊裏，我的意識卻在預載室裏坐着，不願睡去。

前兩天我還在依靠睡眠打發時間，今天卻沒了那樣的心态，只在壁爐前發愣，直勾勾地望着木柴燃燒。

我許久未見過的沈孤葵終于出現，她熟練地在另一邊沙發上坐下，我便改成望着她，反正她也不會尴尬。

“不早點休息？”她不知從哪端來一杯茶，慢悠悠地喝着。

“不想睡。”我說。

“煩躁嗎？”她問我，像是洞悉了我的心理。

“不知道在煩什麽。”我輕嘆一口氣，又開始盯着壁爐看。

“正常的。”她繼續喝茶，跟我一樣不會安慰人。

“我足夠不在乎，但卻沒有想象的那麽不在乎。”

“這是人的生物本能。”

“多想一會吧，這也沒什麽，不想走了我們就掉頭回去。”沈孤葵寬慰我。

我于是縮在沙發裏，繼續無言地坐着，直到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做起了光怪陸離的夢。

夢裏我重新見過了所有和我建立過聯系的人，每一個，甚至是我幼年父母帶我去公園時，只一起玩耍過一個下午的混血金發小女孩。每個人都走上前來和我重新認識了一遍，我凝視過他們每一個人，大部分人脫口而出的是“再見”，然後與我擦肩而過，走向我身後的黑暗中。

人群的末尾，一個熟悉的人向我走來，我們停了腳步，面對面站定。

“你好。”她說，并向我伸出手。

我伸出手與她交握，張口卻無言。

“走到這裏，你終于明白了，你真正在找的是什麽，不是嗎？”

“一切未知的方向和迷茫的旅程都在告訴你，你尋求的意義在哪裏。”

她笑得很開心，我從沒有在鏡子裏看見過這樣的笑容。

“我。”她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我是誰？”

她繞過我，和人群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最後這條路只剩我孤獨一人，茫然地走在虛無之中，不知前路何方。

再向前，隐隐地有了光亮，莫洛克和沈孤葵正在前面走着，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光亮照亮了他們的面龐，我加快腳步上前跟上他們，他們也走慢了些等我，于是我們終于并肩，越過他們，我隐約看見了前方的虛空中，一艘圓環狀的星艦孤獨地停留，我們走向它，黑暗中徒步走無窮無盡的路。

第二天下午，莫洛克終于結束了最後的維修工作，讓我去駕駛室嘗試點火。

維修很成功，沈孤葵按照慣例播報了飛船的自檢程序，各項功能都顯示無異常。

莫洛克把他想帶走的東西都搬到了我的飛船上，而那艘陪伴他五年的096號探險船就要被留在這個星球上，結束它傳奇的一生。

“這個星球要是在未來發展出了文明，這艘船會變成未解之謎吧。”起飛時莫洛克坐在副船長的位置上，對着地上的096號探險船調侃。

“有可能。”我順着他的話胡扯，“一堆廢棄金屬裏發現了神秘的古代機械結構之類的。”

随着我推進啓動器，操控飛船逐漸離開地面，這片金黃的草原逐漸在舷窗外變得遙遠，再穿越重疊的雲層，脫離星球的各種幹擾，沈孤葵也開始校正最後的坐标。

“坐标信息已确定，曲速軌道規劃完成，即将進入曲速，請不要随意走動。”

“三，二，一。”

熟悉的反胃感降臨，我和莫洛克對視一眼，雙雙釋然地笑了。

“沒有回頭路咯。”我說，心裏卻是沒由來的輕松。

“是啊，”莫洛克這幾年下來滄桑不少的臉上飽含着期待，碧藍的眼瞳熠熠生輝，“他們等了我好久，好久了。”

“準确的說，是你等了他們好久了，”我說道，“亂流中心的時間可能是停滞的，也許他們的意識還停留在向宇宙發送求救信號的那一刻呢。”

“是啊，是啊……”莫洛克喃喃着，失了言語。

這一刻，他只是一個想要回家的人罷了。

我感嘆一聲，突然很想大笑，笑了一會我又落下幾滴淚，情緒從未在我的心裏如此泛濫過。

飛船的玻璃窗反射了我笑得和哭一樣的臉，它與夢裏的那張笑臉重合。

“你好。”她的嘴型在說，“你找到自己啦。”

最後我想起了遠在地球的卡蘿。

地球上也許已經過了十數年，她還好嗎？有沒有登上她喜歡的星艦？有沒有當上她想當的艦長？有沒有帶着瑞貝卡去看黑洞？有沒有……

有沒有想過來找我……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欠了她一次真心的道歉。

我走的時候甚至沒讓她聽見那聲永別。

對不起，卡蘿，我為了離開利用了你。

對不起，我沒有好好道過別。

但她聽不到，什麽也聽不到。

我只是在說給自己聽。

算了，不重要，一切其實都不重要。

我的旅程起始于自己的選擇，也結束于自己的選擇，不論是否太過短暫，太過無聊，這都是我的選擇，我的冒險。

“沈孤葵！”我突然喊了一聲。

“怎麽。”

“謝謝你，”我緊握着飛船的操縱杆，“我依然記不起我的名字，但謝謝你，讓我短暫地活過了！”

“我只是帶着你自我放逐，你該罵我，而不是感謝我。”

“不，謝謝你！”我大笑，“從我抓住那個用來離開的儲存器開始，我才真正抓住屬于我的那個船舵。”

“而它是你遞給我的。”

全然不管不顧地，我一邊笑，一邊又提高了曲速等級。

孤舟飄搖于星海茫茫，就如踏着沖浪板去面對深海的無盡巨浪。

巨浪之下，漩渦的深淵會吞噬一切。

萬物沉寂，再無來路可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