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8 章 卷帷望春山(四)
第8章 卷帷望春山(四)
散學後,梅長君抱着貓兒回府,恰好遇上了從老夫人院子中出來的顧绮。
她仍是一襲鵝黃衣裙,氣色看起來比前幾日好了許多,雙頰因走動微微泛紅。
在老夫人院前見到了梅長君,顧绮只得規規矩矩地行禮。
“見過姐姐。”
“妹妹病好了?”
梅長君淡笑着問了一聲。
顧绮微微點頭,風寒已去,她便來見見祖母,順帶提一提回承天書院上學的事。
“勞姐姐關心,現下已經大好了。”
她客套地答着,視線移到梅長君懷中一團雪白的貓兒上,頓時黏住了。
毛發雪白,眸子烏亮,小小一團,只有耳上有少許黑紋。
……真想也養一只。
“姐姐這貓兒真可愛,是哪兒來的?”
顧绮好奇的神色中透着幾分喜愛。
“今日從演武場救下的,”梅長君擡手撫了撫小貓柔軟的脊背,頓了頓,補充道,“它被江渺然拿羽箭追着射。”
顧绮一愣。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又驀地合上了。
梅長君輕嘆一聲,抱着小貓越過有些微怔的顧绮,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一回到院子,女使們發現了玉雪可愛的小貓,紛紛圍了上來。
“大小姐這貓兒真好看,身上一絲雜色也沒有。”
“我去給它做個貓窩。”
“今日小廚房還存了些鮮魚,正好給它當零嘴兒。”
梅長君坐在軟榻上,望着被女使們逗得走來走去的貓兒。
她突然想起來今日演武場中,那個出聲勸說江渺然的小姑娘。
——江家庶女,江若鳶。
柔婉的長相,樸素的衣衫,同前世僅存的那幅畫像一模一樣。梅長君只見過她的畫像,卻忘不了她短暫而灼然的一生。
江家一直是清流一派,江渺然和江若鳶的父親幾經官場沉浮,漸漸坐到了吏部尚書之位。
後來,清流派與沈黨的鬥争愈發激烈,為了降低沈首輔的戒心,江尚書将江若鳶嫁與了沈首輔的兒子做妾。
清流門第,百年世家,即便是庶女,也不會與人為妾。
但江尚書偏偏這樣做了,不顧同僚唾棄,将自己的女兒送到了一直敵對的沈府。
梅長君難以想象,江若鳶是怎樣說服自己去坐上離家的花轎。
她抗争過嗎?
江若鳶一直極少出府,即便在承天書院中,也是靜靜地坐在角落,不會引人注意。
前世的她也是如此。
在她出嫁後,不論是江家的人,還是對此事表達過憤慨的官員們,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起江若鳶,仿佛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籌碼。
直到沈首輔終于失勢。
江若鳶的生母,一個同樣溫婉柔弱的女子,滿心喜悅地以為自己的女兒終于可以回家了。
她等來的卻是江若鳶的死訊。
“女兒已入奸門,不願茍活于世,累了江家百年清名。”
這是江若鳶留給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百官才知道,江若鳶在沈府,如履薄冰,掙紮求存,後來逐漸謀得信任,暗地裏給江家傳了不少消息。
嘉譽紛至沓來,江若鳶的生母的神色卻早已麻木,在一個清清冷冷的早晨,她抱着女兒的遺物,投入湖中。
在死前,她留下血書一封,控訴江尚書為保清名,逼女自盡。
但一府姨娘的死,又能掀起多少水花呢?
梅長君得知此事時,已經隔了許多年,江尚書也早已因病逝世。
她特意去了趟沒落的江家,只為見一見江若鳶的畫像。
多麽溫婉美好的一個姑娘。
畫像右側的空白處還寫着一列小字,稱頌江若鳶雖為女子也有烈性,為了家國大義,不惜此身。
但梅長君卻在想:像她這樣的人,憑什麽要以自戕作為結局呢?
梅長君不知前世的江若鳶是以何種心情自盡的,但她總認為,她值得不一樣的結局,不一樣的人生。
記憶中的畫像同今日見到的小姑娘逐漸重合,梅長君擡手揉了揉眉心,喃喃自語道:“既然同在書院,便先去見見。”
翌日,演武場又開了。
因為皇子游玩,學生們耽擱了武課,武學師傅又是一個較真的人,思來想去,決定多添上一日。
于是衆人便在休假的日子吵吵鬧鬧地來到了演武場。
一場大雨之後,演武場邊上一排榆樹的葉子愈發油綠,向下仔細看去,樹根旁的草叢中還藏着些星星點點的小花。
學生們站在空曠處,排成好幾排練武步。
今日無雲,日光直直地照下來,不一會兒,學生們的臉上便滿是汗珠。
武學師傅有些嚴厲,不讓人交頭接耳,但總有幾個膽大的,趁師傅不注意,偷偷說上幾句。
“這麽熱,也不給歇歇。”
“上午練拳法,下午練武步,真是一刻不停。”
“是啊,午膳都沒好好吃完,此刻挪到樹蔭底下也好啊。”
梅長君的膽子也不小。
她在後排右側看似認真地擺着姿勢,視線卻一直游來游去,尋找江若鳶站于何處。
上午是分隊練習,她與江若鳶不在一處,如今師傅終于将衆人彙在了一起。
視線穿過人牆,梅長君望見了江若鳶清秀的側臉。
其實梅長君對她的容貌只有些微印象,但江若鳶的神态很好認。
低垂的眸,微抿的嘴角,右頰的梨渦也是淺淺的。
她今日一襲水藍色的衣衫,看起來有些舊,但仍是幹幹淨淨。
梅長君眸露思索之色。
演武場的學生極多,等師傅走到那頭,便去同她打招呼。
但開頭要說些什麽呢?
她正想着,恰好對上了江若鳶怯生生望來的目光。
江若鳶剛才一直在偷偷打量梅長君,但總是只看一眼,然後立即轉開。
昨日回府後,江渺然先是數落了她許久,然後揚言要給梅長君一個教訓。
江渺然說了,梅長君是顧府長房嫡女又如何,扣叩群寺二尓而五九意司棄上傳本文,歡迎加入先前一直養在莊子上,靠着運氣用了顧珩的名額來承天書院念書,還不是一個朋友也求不到。
江若鳶默然地站在江渺然身前,垂下雙眸,不敢回話,但她覺得江渺然說得不對。
梅長君只是心中有自己的主意,所以不曾刻意讨好誰。昨日草場中,她一襲火紅長裙擋在小貓面前,眉眼間透着江若鳶羨慕的肆意與疏闊。
這樣光風霁月的一個人,怎麽會不吸引旁人與之相交呢?
江若鳶一邊想着,不禁再往梅長君那兒望了一眼。
于是四目相對。
江若鳶并未料到梅長君會向她看來,眼睫無措地眨了眨,就要移開目光。
但她沒有動。因為一個柔和而明亮的笑容在她眼前綻開。
江若鳶一時間思緒翻湧。
她在對我笑?她記得我?可我昨日那般怯懦,完全阻止不了江渺然。
梅長君仿佛看懂了江若鳶眸中變幻的情緒,對她安撫地點了點頭,又指了指右邊一座試劍臺。
下堂課是自由練劍,梅長君想讓江若鳶一同過去。
江若鳶眸中劃過一絲雀躍,用力地點了點頭。
半個時辰後,武學師傅終于宣布下課,學生們一陣歡呼。
“總算結束了,這個師傅也忒嚴了。”
“我聽家中長輩說,他是近來新起的武官,做事向來認真。”
“那也不能把我們當将士來訓呀。”
“當将士來訓?這點訓練算什麽?你若是去我爹爹的軍營,就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練兵了。”
梅長君穿過衆人走到江若鳶身旁。
“咱們去練劍。”
江若鳶怯怯一笑,望了望梅長君身側的長劍,眸中含着一絲向往。
父親從不讓她習武。清流世家,規矩嚴苛,江若鳶作為不得寵的庶女,更是不能有一絲不應該有的念頭。
往日試劍臺上,江若鳶總是同一些不練武的小姐們站在一起,靜靜待着。可剛才梅長君的話,讓她驀然生出一絲埋藏在心底的念頭。
我也可以拿劍嗎?
就像是深埋地底的花兒,向着光亮處探了探花瓣。
“你想學嗎?”
江若鳶懵懵懂懂地擡眸。
梅長君取下腰間長劍,遞給江若鳶,輕而有力地問道:“你想學劍嗎?”
該搖頭的,江若鳶回憶起家中教導。
可心中有個聲音一直說,不能錯過。不是錯過學劍,而是錯過一個做自己想做之事的勇氣。
“世人看法又如何?只要你想,無事不可做。”
梅長君眸光灼灼,仿佛在對着前世那個自戕的姑娘說話。世人看法又如何,何必為了虛無缥缈的清名舍棄生命?
梅長君隐含鼓勵的眸子太亮,江若鳶鼻尖酸澀起來,移不開目光。
“我想。”
很輕的聲音,但梅長君聽到了。她腦中掠過江若鳶悲怆的前生,掠過那幅畫中溫婉中透着倔強的女子……
“我想學劍。”
江若鳶大聲重複了一遍。
她面容清秀,眼眶微紅,眉間漸漸浮起一股神氣,将劍接過。
梅長君帶她走到試劍臺,從最基礎的招式為講起,講完後,便拉着她的手一招一式地比劃。
江若鳶的眸光漸漸清晰。
此時的梅長君,并不清楚自己的意氣之舉給她帶來了什麽。
但江若鳶知道,從此刻起,她生出了一個嶄新的念頭。
即便現在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即便未來可能一如既往,她也有勇氣努力走到更開闊的地方去。
“多日不見,長君當上師傅了。”
試劍臺下,傳來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
梅長君身形一頓。
這是兄長的聲音……她眸色微喜,轉身向下望去。
顧珩一身銀铠,英姿挺拔地站在臺下,腰間佩劍泛着華光,周身氣質朗若灼灼驕陽。
“剛去宮中交完兵,得知你在演武場,便想着等你一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