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抱柱

周日又是一整天的課，下課後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路悠悠本來準備直接離開學校的，開着今天剛保養好的車子行駛到大門口時，她還是刻意地看了一眼對面的公交車站。

雖然她昨天說的話只是在當時情形下的推托之詞，但作為一個正常的女人，都會有一些小小的虛榮。不管他的話是真是假，二十四年來，跟她告白、說過“我喜歡你”這四個字的男人，他是頭一個。而且他長得帥啊！

一眼望去，沒想到那個地方真的有個高挑的身影。

路悠悠立即就認出來是昨天那帥氣的男大學生。他外貌太過出衆，體型也太過優異，在哪裏都會是吸引人的存在。

他站在公交站臺，身材筆直，左手打着一把傘，右手提着一個紙袋，一動不動，時間仿佛靜止，此時世間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路悠悠的內心有些掙紮，當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把車子停在公交車站的斜對面。所在的方位正好可以看見他。

她熄滅大燈，在車裏安靜地坐着，告訴自己：只是看看他可以等多久。

她看了看左手戴着的孔雀石小綠表，現在的時間是21:30。

打開手機視頻APP，開始播放《百家講壇》，故事的主人公是楊時。

22:00

楊時程門立雪的故事已經播放完畢，直接跳轉到下一個視頻，這次的主人公是勾踐。

前言空隙，路悠悠擡頭看向對面的公交車站。

路燈下，他還站在那裏，身形還是那樣筆直，甚至倔強。

在知道他不是騷擾之後，她只有滿滿的疑惑。她實在猜不透那個男生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明明昨天才相遇，明明幾乎沒有任何對話和交流，他卻突然追過去，說喜歡她？現在的小年輕啊，怎麽就那麽沖動？

22:30

越王勾踐卧薪嘗膽的故事播完後，自動跳轉到下一個視頻，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叫裴行儉，字守約。

雨還在繼續下着。

一對年輕母女下了出租車之後躲在車站避雨。母親把外套脫下來，将孩子包裹住，抱着孩子準備沖進雨裏。那個男生看見後把雨傘送給那對母女。一段對話之後，母女打着他的傘離開。他往身後的車站廣告牌處靠了靠，身影依舊挺拔。

路悠悠看着這一幕微微發怔。

23:00

這時視頻裏故事的主人公叫季布。

按照日常的習慣，路悠悠此時應該已經上床準備休息了。但是那個男生依然在公交站臺繼續等待，這讓她根本無法離開。

他穿的是與昨天類似款式的無帽衛衣，身形也不再筆直，他緊靠着廣告牌，想盡可能減少與雨的接觸。風越吹越大，所有雨水都斜斜地落下，打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衣服和頭發全部淋濕。

23:30

季布一諾千金的故事放完後，視頻自動跳轉到下一集：尾生抱柱。

路悠悠看到這集故事的标題，再擡頭看着車窗外雨中的公交站臺，腦子裏混亂得不行。

車外的雨越下越大，那個人已經全部濕透，雨水順着頭發流下，他不再避雨，只是緊緊抱着自己手裏的袋子，用身體護住它，坐在兩個廣告牌中間休息的凳子上，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她實在想不明白他到底是種什麽樣的存在啊？見自己的第一面就告白。她讓他在車站等着，他竟然真的不問原因、毫無怨言地在那裏等待。

平時的話，兩個小時不算什麽，可是今天這樣的天氣，現在外面的雨甚至可以用“瓢潑”來形容。他就算已經全身濕透，還是站在原地不肯離開。這個男生到底想着些什麽啊？

她再也不忍心，馬上關閉手機，開燈啓動車子，往前行駛幾米之後掉了個頭，在公交車站前停下，降下車窗看着他，他仍然坐在那裏沒有動。

路悠悠鳴笛兩聲後，他終于擡頭，透過車窗看到了駕駛座上的人，原本落寞的雙眼一瞬間就明亮了起來。他立刻起身，往前走兩步站在車窗外，彎下身子，透過車窗看向她，雙眼像是星星在閃耀，語氣卻是無比的堅定：

“我就知道，你肯定會來的。”

路悠悠有點無奈，但現在的她确實改變了看法。沒有一個人會在雨中等一個不相識的陌生人兩個小時。他既然這樣做了，那麽昨天的話應該也不是對她的欺騙。

也許世界上真的有一見鐘情，也許他是真的對她動心了。但不提這些，他的眼神告訴她，他是善良的，是沒有惡意的。這樣就夠了。誰讓她面對帥哥就會降下防備，誰讓她就是吃這一套的呢。

“你先回學校吧。” 路悠悠對着車外雨中的人大聲地喊道，然後把副駕駛位上的雨傘遞給了他，“先回去，其他的明天再說。”

楊諾沒有直接反駁，他透過車窗，把手中的袋子放到副駕駛上，語氣佯裝輕松：“送給你的禮物，可是已經濕了，要不，我明天再送你一個？”

路悠悠沒有說話，卻開始心軟。面前的人明明是英氣的劍眉、深邃的眉眼，卻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他的表情、他的行為，會讓她誤會他是在哄她開心。

她心情複雜，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态度對待面前這個人。

“謝謝你的禮物。天很晚了，還下着雨，你先回學校，洗個熱水澡。我明天來找你，這次不騙你了，不會讓你等這麽久了。”

楊諾低下頭，又馬上擡起來，眉眼更加溫順，語氣甚至有些委屈：“可是，學校已經關門了。”

——

這個城市今年的雨似乎想在這一個晚上給下完。

雨水順着窗戶飄進了副駕駛的位置。

楊諾還在車外淋着雨，衣服、頭發全部濕透。他沒有拭去那些雨水，任由它們順着臉頰流下。

路悠悠看到他這個模樣很心疼，終于忍不住說：“上車吧。”

聽到她的話後，楊諾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他伸手打開副駕駛的門，卻被她的話所制止。

她說：“你坐後面。”

楊諾的身體一瞬間僵滞，随後關上了副駕駛的門，打開後座的門，坐穩後，小聲地說：“謝謝。”

他盡可能把自己縮到最小，不想沾濕她的車子。可是他早已全身濕透，雨水順着衣服流下，将大半的後車座浸濕。

“對不起，弄濕你的車了。”

路悠悠沒有說話，關上車窗後，發動車子向前行駛。

楊諾知道自己賭贏了。所以此時，就算全身濕透，就算寒冷至極，他都不在乎。因為她在他的身邊，因為他抓住了可能唯一的機會。

也許因為是在狹小密閉的空間裏面，他能聞到車裏的香味，不知道是車載香氛，還是她的身上散發出來的。與昨天若有若無的海風的浪漫不同，今天的味道似乎有些清新和香甜，他像是置身于陽光明媚的海灘，呼吸中就被治愈和安撫，身體上的寒冷被心裏的暖風烘幹。

——

因為下雨的緣故，車子行駛的并不快，路悠悠開着車，專心致志地看着前面的路，像是後座沒有那個人一樣。

楊諾也盡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要遭她的嫌棄和讨厭。

昨天回到寝室之後，他就問室友怎麽追女生，室友在感情的事情上比他還遲鈍，出的主意沒一個靠譜的。最後只能去問經常在一起做小組作業的女生餘凡。

她告訴他：“用真心。”

他不再去上網搜索那些技巧，只是順從着自己的心。他知道她的心比水還軟，知道只要她能看到他的心，一定會有好的結果。

——

車子駛進一個小區的地下停車場。

路悠悠熄火後拿着包下車，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了副駕駛位置上的禮物——一個不知道裝了什麽的濕透了的紙袋。

楊諾也已經下車，站在車子旁邊，就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沒有任何言語，只是低眉順眼地看着她。

路悠悠轉過頭去：根本不能看他，真的會心軟，昨天在公交車站看到的那個英氣劍眉、朝氣蓬勃的帥哥都是幻象，此時的他跟昨天完全是兩個狀态。

兩個人站在電梯前等待。

路悠悠看着顯示屏上變動的數字發呆，楊諾看着眼前的女人發呆。

今天的氣溫比昨天更低，她穿着一件雙排扣收腰外套，腳踩一雙厚底綁帶長筒靴，整個人窩在嚴實的外套裏，身上香甜的花果香味在空氣中飄蕩，撓着他的心。

——

路悠悠居住的地方是單位提供的宿舍，作為職工的她可以以較為便宜的價格租到。六十平方的一室一廳一衛一廚，對于一個單身女性甚至一對年輕夫妻而言都是足夠的。

進門左手邊是一間開放式廚房，上面整齊擺放着各種廚具。右手邊是被一面磨砂玻璃牆圍起來的衛生間。走過玄關後就是客廳，就算擺滿了冰箱、液晶電視、沙發、茶幾，也并沒有顯得擁擠。往前是卧室，雙人床、衣櫃、書桌、書櫃、梳妝臺，該有的家具都有。再往前是陽臺，洗衣機、晾衣架，還有一個小茶幾和單人沙發。

路悠悠從鞋櫃裏拿出一雙男士拖鞋，放在楊諾的腳邊。然後繼續往屋子裏走，進入卧室，從櫃子裏拿出了一條幹淨的浴巾，回頭正準備遞給他，卻發現那個人站在玄關一動不動。

她疑惑地問：“怎麽不進來？”

楊諾盯着那雙男士拖鞋發呆，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怕把棉拖鞋弄濕了。”

“那就直接去衛生間洗個澡吧。”

他脫下鞋襪，光着腳往前走兩步之後，又看到了陽臺晾衣架上有一條男士短褲。

他的腦子簡直快要亂成一團麻，甚至不知道該怎麽思考。

他好不容易再次遇見了她，鼓足了勇氣向她告白，表達自己的心意，甚至都已經被她帶回家了，為什麽會讓他看見這些。所以他還是遲了一步嗎？她已經有男朋友了，而且兩人已經同居了。

他的心越來越重，越來越酸，眉頭越皺越緊，在控制不住自己表情變化前的最後一刻，沖進了衛生間。

路悠悠在門外提醒：“往左是熱水，洗個熱水澡給自己暖暖，不然該着涼了。”

她像往常一樣，從櫃子裏的一排香薰蠟燭裏選了一款晚間常用的味道，點燃後放在茶幾上。仙來客和水生調，低調的花香與空氣交織相融、柔和相擁，讓人感覺寧靜又芬芳。

随後給自己熱了杯純牛奶，又燒了熱水，沖泡了一包感冒沖劑放在茶幾上。她把玄關處的鞋子拿到陽臺去晾曬，收下晾衣架上的男士短褲，又從衣櫃裏找出一件男款T恤。

她走到衛生間門口，沒有立即敲門，而是半依靠在牆邊，聽着流水嘩嘩的聲音。

衛生間的玻璃牆是磨砂材質的，隐隐約約能看到裏面那個人的身影。那個身影高挑又纖細，他的外貌又是那樣的帥氣俊朗。

她還是想不通，這個人怎麽就忽然向她表白，甚至在雨裏等了她那麽久？

同時她又開始思考另一件事，為什麽自己剛剛會把他直接帶回家？這難道不算是引狼入室嗎？就算是學校鎖門了，帶他去賓館開一間房，給他安置好就行了。為什麽當時沒有想到這一點？

果然美色誤國，色令智昏。

水聲停下，那個人沒有立即拿浴巾擦拭身體，而是站在原地發呆。

路悠悠想喊他一聲，卻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她帶了一個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陌生成年異性回家，而且他現在還在她的衛生間裏洗澡。

想想頭都大了。

她完全想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做出這麽出格的舉動？

衛生間還是沒有任何聲音，那個男生還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路悠悠有點着急，靠近衛生間的門，問：“你怎麽了？洗完了嗎？”

幾秒後，裏面才傳來聲音：“洗完了。”

“你開一下門，我給你拿了幹淨的衣服穿。”

門被打開，路悠悠被映入眼簾的這一幕給驚住，甚至感覺視覺沖擊有點大。

面前的這個男人上半身赤|裸，下半身裹着浴巾，光着腳站在她的面前。他的頭發微濕，水滴順着發絲滑下，沿着消瘦的側臉，經過下颌，滴落在了微微起伏的胸前，順着流暢的身體線條往下，經過緊繃的腹部，最終浸沒在了浴巾邊沿。

他的相貌本就出衆，之前看到他都是在夜晚的街邊，此時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的五官更加立體，眉眼更加深邃，神情也不像剛剛雨中那樣順從無辜，眼眸與她的視線相對，甚至有一種強勢的攻擊感襲面而來。

路悠悠大腦裏的第一個想法是：這是個男人，不是個男孩。

第二個想法是：危險！危險！危險！警告！警告！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