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重現

面對路悠悠對他身體的注視，楊諾并沒有任何後退，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人。同時也看到了她手裏的男士衣物——不只是之前挂在晾衣架上的那條男士短褲，還有男士T恤。

他很生氣，是在生自己的氣，心中滿是懊惱。想明白後，他更知道自己其實是在吃醋。

他剛剛洗澡的時候完全心不在焉，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洗完澡後站在那裏發呆，一點都不想出去，不想面對這一切。

後來看到她的漱口杯裏只有一個女士牙刷，洗護用品只有女士款式，毛巾架上也只有一條粉色毛巾。他的心裏才好受不少。

他拼命安慰自己：也許是前男友，可能前男友的東西還沒有扔掉。不要去想那些，生氣和懊惱是沒用的，他現在應該做的只有積極主動地去追求她，不能再讓別的男人搶先了。

“把濕衣服給我，我扔洗衣機裏面去洗，把幹淨的衣服換上。”路悠悠率先側過了眼，又加了一句，“用吹風機把頭發吹幹，不然該着涼了。”

楊諾的神色終于變緩，乖乖說了聲“好”，接過幹淨衣服，轉過身去取濕透了的衣物。

路悠悠将衣服扔進洗衣機，丢進去一顆洗衣凝珠。想着T恤畢竟是短袖，這種天氣穿可能會有點冷，于是把暖氣打開。

取下手表看一下時間，已經十二點半了。她很少這麽晚還不睡覺，況且明天還要上班。

——

這套小居室是一體通的，開門後就能一眼看見客廳、卧室和陽臺。一個人住沒什麽，但現在屋裏還有另一名異性就不太方便了。就算給他安置在沙發上，晚上睡覺他們也是在同一個屋檐下，甚至能夠聽到對方的呼吸聲。她相信那個人不會做些什麽，但還是有些尴尬啊！

路悠悠從衣櫃裏找出被子枕頭放在沙發上，看到楊諾換完衣服、吹完頭發從衛生間出來後，她指了指茶幾上的感冒沖劑，“趁熱把那個喝了，免得明天起來感冒了。”說完後便自己進了衛生間。

“好。”楊諾聽話地走到沙發邊坐下，拿起茶幾上的水杯一飲而盡，又自覺地去廚房洗杯子，轉身後一眼便看見了磨砂玻璃牆內的那個人。

隐隐約約中，她在水下扭動着苗條的身姿，随後水停，她走到洗臉臺的地方取了一些東西，接着往自己的身上擦拭。

楊諾突然感覺有些炙熱，這磨砂玻璃像是瞬間變得透明了起來，一些大膽的想法開始往外竄。在更加邪惡的想法冒出之前，他罵了自己一句髒話，立刻回到沙發上坐着，閉上眼睛，努力把那個身影搖出自己的腦袋。可是大腦好像根本不受控制。他感覺屋內越來越熱，空氣中的香味不安分地鑽進他的鼻子，沖入他的大腦。

他告訴自己：不可以這樣！絕對不能這樣！

衛生間的門很快打開，路悠悠穿着一身粉色卡通圖案的睡袍出來，帽子上還有兩個調皮的兔子耳朵，睡袍下露出白皙光滑的小腿。她在衛生間門口換上一雙粉色毛毛拖鞋，手裏抱着貼身衣物，走到陽臺的洗衣旁，将衣服扔在髒衣籃。回身後看見他正在看她。

“衣服合身嗎？”

路悠悠的行動沒有停下來過，她又走到廚房，取出剛剛加熱的純牛奶，拿幹毛巾将牛奶瓶身擦拭幹淨，然後抱着喝。

楊諾并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

路悠悠沒有聽到回答也并不在意，她走到沙發邊坐下。

剛點的香薰此時已經散發出令人安心舒爽的香味，但現在的天氣開暖氣還是有點早了。

看到身邊的人額頭微微冒汗，她拿起空調遙控器：“是不是有點熱了？那我把暖氣關了。”

依舊沒有聽到對方的回答，路悠悠有些無奈，主動問：“你是科大的學生吧？”

楊諾微微點頭。

和她想的一樣，她主動介紹：“我現在是你們學校的非全日制碩士研究生，明天周一要正常上班。早上六點半會準時起床，可以順路把你送回學校。現在已經快一點了，我必須要休息了。你睡沙發可以吧，我家沙發挺大的。”

“好。”這是她走出衛生間後他說的第一句話。

楊諾現在的表情等于直接在臉上寫了四個字——心中有事。

路悠悠不想去猜，也根本不在乎，她現在需要的是休息。為了面前的這個男生，她已經耗費了不少精力，也損失很多睡眠時間了。

她準備起身回卧室，忽然想起來剛才那個問題：“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楊諾緊緊地盯着她，眼睛如黑洞般莫測，路悠悠一眼望去，有點不敢直視。

果然年輕還是有魅力啊！她竟然有點把持不住。

理智還是占了上風，她決定明天再好好跟這個男生說清楚。他是善良甚至單純的，應該可以理解自己。

“我叫楊諾，”他回答，“一諾千金的諾。”

聽到這幾個字，路悠悠的大腦一瞬間空洞，接着記憶裏的東西紛至沓來。

她記不清楚的那張臉，模糊的那段記憶，一幕幕湧入腦海，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已經慢慢忘記了那個人的臉，但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名字。

路悠悠盯着面前的這個男生，緩緩舉起右手，用手掌遮住了他的下半邊臉，只看他的眉眼。

楊諾閉上了眼，随後緩緩睜開，溫順地看着她，目光裏滿是柔情。

真的是他！

她還沒有收回手，那個人的臉往前了一點，用嘴碰觸了一下她的手掌。路悠悠全身像是觸電了一樣，立刻收回了手，卻在半途中被抓住。

他眼神下移，寬大的手掌輕輕撫着她的手，随後又擡起了眉眼。

“你終于想起我了嗎？路老師。”

——

路悠悠的記性并不好，不過她始終記得有那樣一個孩子，溫順乖巧地對她說：

“路老師，我覺得你教的好棒。”

“路老師，我好喜歡你。”

“路老師，你明年還可以繼續教我嗎？”

她一直記得，那個男孩叫楊諾，一諾千金的諾。

——

路悠悠怎麽也沒有想到，面前這個時而青春朝氣，時而溫順乖巧的男生，竟然是五年前的那個孩子？

楊諾起身到廚房，将剛剛那個被她随手放在一邊的紙袋拿了過來，鄭重其事地放在她的面前。

打開後，裏面是一個已經濕透了的小小的蛋糕盒，蛋糕已經變形，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塊紅色的草莓蛋糕——她以前最喜歡的味道。

“果然都已經壞了。”他的聲音很委屈，像是一個孩子失去了心愛的寶貝，讓人忍不住憐惜。

“對不起。”路悠悠愧疚極了，“今天不應該故意讓你等那麽久的。”

“沒關系。”楊諾的聲音很輕，像是易碎的玻璃。

路悠悠的內心五味雜陳。知道了他是誰後，心境立即有了巨大的變化。

她已經忘記了面前這個男生昨晚雨中對她沖動的表白，只是想着，時隔五年，她竟然又見到了這個孩子。

楊諾的長相似乎有着很大的變化，從在公交車站初次見面到現在，她都沒能認出來。卻又好像沒變，眉眼如舊，和記憶中的那張臉幾乎完全重疊。

她對他再也沒有任何不好的感覺，只有無限的包容和諒解，覺得他依然是那個可愛的好學生，自己任性的行為竟然讓他在暴雨中等了那麽久，吃了那麽多的苦。她心裏滿是內疚和抱歉。

“你昨天就認出來我了嗎？”路悠悠連喝兩口牛奶後停下，試圖開口緩和現在有些尴尬的局面。

“對，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認出來了。”楊諾的表情不再那樣的受傷和委屈，眼神裏的朝氣也重新回來了不少，“雖然你有一些變化，我還是認出來了。但是你根本就不記得我了。”

“我——”路悠悠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看了他半天之後才開口，“你長大了，”又補了一句，“變得更帥了。”

楊諾的心裏這才滿意，他上身放松，靠在沙發上，眼睛卻仍舊一直緊緊地盯着她，舍不得離開。

路悠悠趕緊把最後幾口牛奶吸完，扔進垃圾桶，解脫似的起身，用蓋子蓋滅了香薰蠟燭，“我必須休息了，你也早點睡吧。”

她走去陽臺，打開剛剛停下的洗衣機，從裏面取出了洗滌幹淨的衣物，一件一件展開，挂到晾衣杆上。又把自己的衣服塞進洗衣機，丢進去一顆洗衣凝珠，設置好程序，洗衣機開始有規律地轉動起來。

回頭時眼神往客廳一掃，那人雙手抱膝，眼睛緊緊地盯着她看，但似乎有些空洞，面部也沒什麽表情。

路悠悠在心中嘆氣：“你不睡嗎？”

聽到她的問話，楊諾立即回答：“馬上就睡。”

——

路悠悠原本還想着屋裏留着一個陌生男子，今夜肯定無法安心入眠。

自從知道了他是五年前的那個孩子之後，她雖然覺得因為沒有認出來他而有些對不起他，但完全沒有了對于陌生異性的戒備，直接像往常一樣，倒頭就睡，很快地進入了夢鄉。

楊諾看着已經入眠的路悠悠，再想到時間确實已經太晚了，就算有萬千言語也無法說出口，只能認命地躺在沙發上，将被子蓋在自己的身上，緩緩入眠。

香薰蠟燭已經熄滅，屋裏的香味短時間內還未散去。空氣裏像是有一種空山新雨後的氤氲之氣，混合着瓜田果實成熟的飄香，彙集了世間一切的柔情，讓人置身于美妙的夢境中，不願蘇醒。

路悠悠雖然很喜歡那個孩子，但是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夢見過他。這一夢并不像是一場夢，更像是記憶的重組。

——

路悠悠的家境很好，被父母嬌慣寵到大，雖然總體來說比較聽話，但是性格還是有些刺頭，父母不放心她上大學後能不能很好地跟人相處，于是建議她去親戚家開設的那個補習班做兼職代課，一是想讓她多一些與人相處的經驗，二是想讓那些小學生熊孩子們磨一磨她的性格。

高考剛結束，她本就無聊，也就答應了這件事情。

那個親戚姓姚，是一位有着很多年教學經驗的小學老師。所謂的補習班其實只是她在自己家的兩間空房子收了二十多名小學生，都是附近鄰居家的孩子。

姚老師和另外一個老師負責十幾個低年級的學生，因為越是年級低，小孩子的理解能力不夠，并不好教。

路悠悠負責五六年級的學生，十一二歲的孩子理解能力已經建立，教起來更輕松一些。說是五六年級，其實是預習六年級和初一的內容。

四個五升六的孩子性格各異，有的調皮好動不愛學習，有的悶聲低頭不愛說話，也有很乖巧的孩子但理解力欠缺。這幾個孩子她早就已經忘記得差不多了。

唯一記得的就是那個六年級升初中的男孩，他叫楊諾。他長得很漂亮，看上去乖巧又溫順。最重要的是他太聰明了，是那種很有天賦的學生。在任何情況下，作為一個老師，對這樣的孩子都會有所偏愛。

路悠悠雖然是第一次當老師，但畢竟教的只是小學初中的知識，并沒有任何壓力，根本沒有想過提前備課。

因為要同時上課，她先給楊諾布置預習的任務，那一篇朱自清的《春》是每個初中生都難以逃脫的命運。

接着她去教那四個孩子的六年級語文。她挑選重要的古詩進行教學，就像小時候老師教的那樣，先認識生字詞，再逐字逐句帶他們理解詞句的意思，給他們翻譯整句話，通篇理解全文，概括中心思想。

剛教會四個孩子的生字詞和重點注釋，楊諾就舉手：“路老師。”

路悠悠以為他有什麽問題，安排四個孩子自己閱讀後，就朝楊諾走了過去：“怎麽了？有不認識的字嗎？”

“不是。路老師，我是想說，我已經背完了。”

路悠悠有些不敢相信，她看了一眼手表，現在距離上課開始才不到二十分鐘，他說他已經背完了一整篇《春》。那篇散文有十個自然段，六百多個字。當初自己背誦花了兩天的時間。

“你說你會背了？”

“對。我背給你聽。”楊諾腼腆地笑着：“盼望着，盼望着，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他果真就這樣背誦了下來，全文流暢，沒有任何錯誤。

路悠悠吃驚地看着他。難道現在的小孩子都這麽優秀嗎？她又回頭看了看那四個正在偷懶的孩子，剛剛教他們認識的字，轉眼就忘了。難道面前這個孩子是天才嗎？

“路老師，你還有什麽任務要布置嗎？”楊諾主動問。

路悠悠開始慌亂，這打破了她原本準備就并不充足的教學計劃。

她馬上回過神來，翻過他的書本，繼續給他安排：“你再把底下的注釋背一下，還有作者的資料和背景。如果背完了的話，就看看後面的古詩。”

“好。”楊諾乖巧地點頭，低頭繼續默背。

路悠悠回到那四個孩子面前。原本準備這節課給他們講完這一首古詩的，現在只講了一半。調皮的孩子一直在打岔嬉笑，老實的孩子悶頭不做任何反饋，乖巧的孩子努力聽着卻滿是不解。這也打亂了她的教學計劃，她只能停下來給他們布置作業。

轉過頭來再看楊諾，他認真地看着書本，小聲地默背。

看到路悠悠來到他的身邊，他馬上停下，笑着看向她：“路老師，注釋剛背完，你要檢查嗎？”距離她布置這個任務，時間才過去五分鐘。

路悠悠提問他一些詞語注釋的意思，他背的幾乎跟正确注解一模一樣。這讓她只覺得他是神童，而且是那種輕而易舉就能夠考上清大京大的神童。

教室比較簡陋，沒有講臺，她就直接坐在他的身邊給他上課。原本只準備教他最淺顯的字面意思、修辭手法、段落大意、文章中心思想。

不由自主地，她就開始給他講這篇文章的創作背景、作者一生的經歷和故事、當時的社會現狀，甚至文人志士對自由境界的向往。

路悠悠從小就喜歡這些“課外知識”，也很喜歡與別人讨論和分享自己所了解的這些知識，但一直都沒能找到任何可以述說的人。不管是她的家人、朋友，還是同學，他們對這些“課外知識”都不了解，也不感興趣，甚至會被認為是“無用的知識”和“不務正業”。

她興致勃勃地跟楊諾分享自己通過課外書籍所得到的這些知識，他也很專心致志地聽着。甚至連下課，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一直到了下一節課，姚老師提醒她，她才知道自己“跑題”太遠，太“忘我”了。

她尴尬地笑着，對楊諾說：“我跟你說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你是不是覺得很無聊。”

“不是的。路老師講的這些很有趣，我以前都沒有聽過。我很喜歡。”

路悠悠有種莫名的滿足感，她越來越喜歡這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