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42 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一)
第42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一)
京都一連下了數日的冷雨。
清晨雨霁, 天色仍是陰沉沉的,北風一陣趕一陣地刮。
乾清宮前,兩位大臣跪在地上, 官袍被殘留的雨水浸濕,寒氣順着冷硬的玉石板透入骨髓。
其中一人年紀稍長,低着頭不說話。
另一人青年模樣, 面容俊朗,許是跪得久了, 微微挪動了下身子, 又擡頭望了身邊人數眼, 低聲道:“父親,待會兒見到皇上,需要提更換江浙總督的事嗎?”
“不,顧憲留不久的。”年長者搖了搖頭, “而且在明面上,他與我們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江浙未平,此刻貿然提出, 依陛下的性子,不會再讓我們的人接任。”
“可若不争取,待顧憲功成身退……”
青年還要再說, 便見身邊人警告地望了他一眼。
“這是內閣沒有議決的事,一下子捅到陛下那裏,倘若殿前起了争執, 你我二人在陛下心中, 又要被記上一筆。”
“那裕王先前所求之事?”
“裕王近來雖得寵, 但景王仍是東宮正統,嫡長之争不是我們現階段該摻和的。”
年長者望了望緊閉的殿門, 悠悠吐了一口冷氣。
“等會兒召見,你聽着便是,這兩件事切記莫要再提。”
青年苦笑一下,低聲答應。
兩人沉默地跪了一會兒。
殿門從內緩緩打開,一個白衣身影從他們身旁走了過去。
內監笑呵呵地恭送一聲,然後匆匆走到兩位大臣面前,将他們扶起:“二位久等了,陛下起了沒多久,如今正喚二位進去呢。”
年長的大臣含笑應了一聲,随內監入殿。青年落後一步,在跨入殿門前,側過身,向那白衣身影冷冷瞟了一眼。
即便不看面容,青年也十分清楚那能讓陛下将他們父子二人晾在殿外的白衣人是誰。
入殿不必着官服,遠遠窺其側影,一襲素衣便覺難掩清貴——只有那位近來聲名鵲起、頗受皇恩的新國師,裴夕舟。
他今日如此早就到了乾清宮,難道是為了……
青年低頭走進殿中,眸色晦暗不明。
冷霧如絮,廊檐宮閣染上蒼涼的白。
裴夕舟走到一處轉廊,被一躲在陰影中的人拉了拉衣角。
清稚的少年聲低低傳來:“裴哥哥……”
“景弟?”裴夕舟随他走到僻靜處,低頭望去,“你此刻不是應該在文華殿中聽講——”
少年仍拉着裴夕舟的衣角,在他望來時唇角緊抿,五指微微用力,似乎有話要說,卻不知從何開口。
裴夕舟停了問話,沉靜地看着自書院一別後再未見過的梅翊景。
他清楚地知道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
陛下突然擡高庶長子,封其為裕王,又刻意打壓皇後母族……短短數月,梅翊景已不再像之前那樣肆意飛揚,平日裏見君父也開始察言觀色起來。不久前,坤寧宮傳來皇後卧病在榻的消息,為了養病祈福,已搬至觀南寺中,無人能夠打擾。
昔日明亮的少年黯了眸光,仿佛被迫在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梅翊景看得出來,身邊衆人對他的态度已有了變化,如今裕王一脈勢大,太師勸他暫且明哲保身,不要多管多問。
可他知道,退讓和恭謹并不會讓陛下心軟。聽聞裴夕舟突然成了國師,已是陛下身邊的紅人,他堵在他出宮的路上,想問一問這位昔日的摯友,自己該怎麽做。
“裴哥哥,我是不是,該同舅父之前跟我說的那樣,去争一争……”
少年擡眸笑着,嘴角微彎,目光卻渾無笑意,眸底竟藏了幾分血氣。
裴夕舟微愣。
前世他并未見過梅翊景露出這般神色。
在他的印象中,少年燦若晨星的眉眼從未染過宮廷重重争鬥的黑暗。即便後來登基時,他一襲明黃衣袍,笑着喚他,眸色依然幹淨,明亮,耀眼。
許多事情不一樣了……
如同在平靜的水面上,有漣漪一圈一圈蕩開,不知所起,不知何往。而江繼勝走入刑場的死谏就是驟然投入湖中的一顆石子,陛下改了念頭,原有的波紋被打散,水波起起伏伏,一圈趕着一圈,直至如今。
“裴哥哥覺得不認識我了?”一向聰穎的梅翊景在裴夕舟的沉默中察覺到了什麽,挑眉一笑。
這個笑,反而多了幾分鮮活,帶了幾分從前的影子。只是待他低眉時,卻褪不去眼角眉梢微薄的冷氣。
裴夕舟搖了搖頭:“人都是會變的,有時經歷多了,連自己都會認不清自己,何談旁人呢。”
“景弟今日不去文華殿,不如随我去軒轅臺走走。”
這便是要為他解惑了。
梅翊景對他一笑,沉重多日的腳步終于輕快許多。
自乾清宮出去,走過寬闊的大道,便是一條深長的甬道通向軒轅臺。
兩人走到甬道中。
“你舅父可能向你傳過信。”裴夕舟與梅翊景錯開半步,輕聲道,“我猜,說的無外乎是,時局危殆,牽一發而動全身,你在宮中,或可相幫……”
梅翊景點點頭。
“你在糾結,是否要聽從他的安排行事?”裴夕舟緩聲道,“覺得親舅父擔憂你與皇後,不惜舉家族之力犯險,所以短暫地為他做一枚棋子,也是可以的?”
“我信舅父不會害我,”梅翊景神色微動,“正如我信裴哥哥會幫我,因此即便太師萬般勸阻,今日趁着裝病的機會——”
裴夕舟停住腳步。
他看了梅翊景一眼,這才道:“既信,那你為何還要來問我呢?”
裴夕舟一邊向前緩步走着,一邊輕嘆。
“你翹了文華殿的早課,冒着被太師被宮中人發現的風險跟我說這些,不正是猶疑,即便舅父沒有害你的心思,但……”
他走到甬道盡頭,轉過身來,身後廣袤的高臺一下子撲入梅翊景的眼簾,滿天滿地都是冷霧紛紛。
“你仔細想想,現如今有誰是執棋者?”
梅翊景垂下眸。
“你舅父,朝中許多衆臣,宮中後妃,坐在龍椅上的陛下……”裴夕舟冷聲道,“亂局之中,執棋者衆,所謂的棋子有時亦能執棋。”
“而景弟身為儲君,最忌諱的,就是放下執棋的手,甘願為人棋子。”
“可陛下正在打壓舅父——”
裴夕舟微微擡手。
“打壓的目的為何?兩種可能,對應着兩種截然不同的指向。”他的視線落在梅翊景身後的天際,“東宮三師由陛下欽點,拱衛太子日久,忠心耿耿,又與外戚沒有關聯,景弟或可試着用一用真正直屬于東宮的力量,再仔細查一查近來朝中之事。”
梅翊景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人,腦中回蕩着他帶了重音的“外戚”二字
“至于皇後那邊,”裴夕舟的聲音帶了幾分安撫之意,“陛下差我今日送一物去。”
他從袖中取出一物,給梅翊景看了一眼。
“皇後的境況,并不如你所想得那般。”
高臺之上的天際覆上濃雲,厚重得像一只攪動風雲的執棋之手。
“上位者各自籌謀,景弟觀棋,便該學會不語,決斷,與取舍。”
裴夕舟看着猶自沉思的梅翊景,緩緩地,彎唇笑了起來。
在除了梅長君之外的人面前,裴夕舟向來不茍言笑,清冷若冰。可梅長君若是在此,也會覺得此刻挂在裴夕舟唇邊的笑容有些陌生。
這不似往常,卻又仿佛本該如此的笑……如淵的冷厲,殺伐,通透與慨嘆,同時從他眸中滲了出來。
……
“皇後娘娘要在觀南寺見我?”
梅長君下了馬車,看着跪在身前的宮人,微微點頭,“我知道了,這便過去。”
此次回京,她走的是北城門。
本想着北城門地偏人少,除了觀南寺外無甚達官顯貴居住,可以一路清靜地回府。可誰能料到一向深居的皇後竟然出宮到了觀南寺,還知曉她的行蹤,早早派宮人等在城門口,攔下馬車,指名要見。
是因為她在翃都的所作所為,還是因為她本身呢?城北霧色下,梅長君眉目深深,朝一臉恭敬的宮人笑了一下,然後回轉身低聲吩咐:“去觀南寺。”
馬車辘辘前行,越往觀南寺靠近,人流越密。
“年節已過,觀南寺怎麽還是這般熱鬧?”梅長君下了馬車,随宮人穿過人群,笑問道。
“近幾日已算是好的了,自皇後娘娘來了觀南寺,居所附近的祈福樹便暫時沒有對百姓開放。”宮人思索道,“在這兒之前,每日來樹上挂布條的人不知凡幾,那人潮,進去了簡直就要被淹沒。”
“原來如此。”梅長君随宮人往裏走去,每走一步,那洶湧的人潮便離她遠一分。她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何為皇權營造的清靜。
“小姐請随我來。”宮人走在前方引路,“從這條小徑過去,恰好會路過那片祈福樹林。”
許是皇後吩咐,宮人對梅長君的态度極為恭敬熱情,見其似乎對祈福樹有些興趣,便選了這條道,走至近旁時,朝側方遙遙一指。
“樹林就在那兒了。”
梅長君好奇地望了望。
京都流行着一種祈福儀式,每逢新年,便在樹梢挂上寫着心願的布條。觀南寺作為祈福聖地,寺中住持特地為許多古樹做過加持,供百姓祈福。
她不信這些,因此也從未親身見過。
此刻林中沒有百姓,但多日來,樹上已挂滿了寬窄不一的布條,在風中微微搖晃。
“倒是有趣。”梅長君輕笑道。
宮人含笑附和:“奴婢之前也去挂過呢,聽說布條挂得越高,便離神佛越近,心願也更容易實現。可惜此林立過規矩,不能借助外力外物,奴婢挑着裏面最高的樹使勁丢上去,也只挂到了中間的樹枝。”
“小姐要試試嗎?娘娘在用午膳,一時半刻不會傳召。”
“那我去看看那株最高的樹。”
梅長君笑着走入林中。
霧氣缭繞,風過林葉之聲讓人不由沉靜下來。
她沿小徑一路走去。
前方樹影動搖。
“不是說今日林中無人麽?”
梅長君向前望去。
在林中最高處,一株古木參天,筆直向上,似要探入蒼穹。
而那個曾笑言自己不信神佛的人,正踏枝而上,伸手将布條系往最高的樹梢。
冷白的手指被帶刺的枝條劃破,殷紅血珠滑落,在霧中顯得格外清晰。他卻好像沒察覺到疼一般,看着牢牢挂在古樹頂端的布條,輕輕松一口氣。
梅長君抿唇看着。
那承載一人重量的樹枝似已到了極限,在風中微微顫抖。他瞥去一眼,還未反應,整個人便向下墜去。
“小心——”
梅長君出聲提醒道。
聽到她的聲音,他抓住樹枝的手一頓,借着踏在樹幹上的力,在半空中便轉身躍下,肩頭墨氅随風展開。
此刻林中霧氣正濃。
稀疏的天光從高處照落,襯得他越發神姿高徹,仿若仙人臨世,但唇畔卻又帶了一抹溫潤的笑意。
他落于地面,垂眸望向眼前人,輕聲道:“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