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43 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二)
第43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二)
容顏如玉, 氣質如松。
翻飛的黑氅已落,掩住其內簡潔素雅的白錦長衫。
“怎麽沒帶簪子?”裴夕舟垂眸道。
梅長君錯開視線。
“不合适。”
什麽不合适……是衣飾,場合, 還是贈簪之人?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既不像解釋,也不是辯駁。
感受到前方專注的視線, 梅長君秾豔的眉眼一動,修長的脖頸低垂, 不願再答。
裴夕舟輕嘆一聲。
多日以來不見回信, 他也隐約察覺到梅長君的态度似乎有了轉變。今日一見, 寥寥數語,已然分明。
他微抿着唇,沉默半晌,向她走近一步。
“可是去信太勤, 吓着長君了?”
兩人離得極近。
少年低垂着頭,月白色領口下露出一截白皙的頸。
他的眸色微暗,聲線平緩, 輕飄飄的一句問,将諸多心緒掩藏在一派溫潤之下。
“……是。”
梅長君小心翼翼地斟酌,最後應了一聲。她深知他是什麽樣的性子, 在表明了避開的态度後,應當就不會窮追不舍了。
這樣便可以了……梅長君松了口氣,準備轉身離開。
裴夕舟靜靜地看她。
梅長君側開視線, 擡起腳尖, 後撤一步。
眼見着即将大功告成, 梅長君突然覺得領口一緊,垂眸看去。
只見她胸口佩戴的白玉梅花壓襟與裴夕舟翻領上的玉扣勾纏在一起, 随着離開的動作,他的領口正被她緩緩扯開。
梅長君急忙停下步子,才沒将裴夕舟的衣衫扯破。
她擡眸望他一眼。
裴夕舟神色淺淡地望着她,一本正經地說着解決之法:“這般扯着不太好解,長君再近些?”
“……嗯。”
梅長君低下頭,向前走了一步,便見修長如玉的手指探向勾纏着的細碎珠鏈,清淺的呼吸拂在她眉間,無法忽視。
壓襟上的珠鏈纏得極緊,裴夕舟慢條斯理地一層層解開。
寂然無聲的樹林中,回蕩着兩人淺淺的呼吸聲,和珠鏈劃過玉扣的清脆聲響。絲縷般的霧氣自林隙中悠悠上浮,這一刻也仿佛随着濃霧變得模糊而漫長。
“朝中前些日子收到了《備蠻夷策》……”裴夕舟一邊解着珠鏈,一邊閑談般說着,“相比于書冊的內容,寫下此書之人的身份倒是更受衆臣關注。”
林觀南的身份……林家的私生子?這種身份确實可為談資,但對朝臣而言,若有真才實學,對大乾做過貢獻,一些無傷大雅的身世,應當不會被重點關注才對。
改好《備蠻夷策》後,梅長君只聽聞林觀南得了機會提前進京,自己則在江浙繼續待了數日,才随着冊封禮的臨近動了身,因此她倒也不知林觀南到京都後的經歷。
“什麽身份?”
她看着即将解開的珠鏈,随口一問。
冷白的指尖挑開最後一道纏鎖,珠鏈與玉扣分開,發出一道細微而清脆的聲音。
他收回手,凝眸望向梅長君,說話時有如春風般溫潤:“北燕皇子。”
什麽?北燕?
那個許久未曾提起過的字眼,那個與大乾北疆接壤,在北地多國盤踞中最強最難纏的對手……更是前世國師通敵案中,與裴夕舟書信來往的對象。
北燕……皇子……梅長君震驚地擡頭,對上了裴夕舟沉着的眸光。
“北燕使臣來京都朝貢,恰好認回了他。如今,他已改回本名林澹。”
林澹……竟是他在北燕的本名麽?
梅長君有些意外:“我聽聞使臣前些日子離開了,那他豈不是一道回了北燕?”
裴夕舟輕笑着搖了搖頭。
“他并未随之離去。”
“北燕此次來歸,本欲留下質子,但其國形勢複雜,人選多日未定,如今林澹出現,使臣請了國君之命,順勢而為。”
“剛認皇子便當質子……”梅長君眉心一蹙。
身後突然傳來宮人的腳步聲。
她收斂神情,回過身去。
“國師,顧大小姐。”宮人對兩人行了禮,望向梅長君,“宮中傳來旨意,娘娘午膳用到一半便離開了。”
宮人眸含歉意。她一大早便來城門處等候梅長君,方才按着慣例待午膳後回禀,才知道皇後已經随旨意動身了。
“娘娘留了話,說此次來不及見面,待冊封後再見不遲。”
來的路上聽宮人說,皇後在觀南寺待了不短的時日,今日是什麽旨意,竟然這麽急,連一頓午膳都未用畢……梅長君壓下眸中的詫異,點點頭。
宮人行禮退下。
梅長君望了神色平靜的裴夕舟一眼,輕聲道:“那我也回了。”
腳步方動。
“長君……似乎有些好奇皇後突然離去的原因?”
梅長君動作一停。
“此事說來話長,”裴夕舟緩緩走到她身邊,笑意清淺,“我送你出觀南寺?”
“……好。”
時隔多日,兩人再度并肩而行。
梅長君确實十分好奇皇後的處境。
前世回宮後,她只知母後精明強幹,命人編纂了上千卷各類書籍,包括《列女傳》、《樂書》……她還建議幼帝興科舉,提拔寒門文士,在民間也頗有聲望。
但這些都是梅翊景登基後發生的事情。在當今陛下臨朝期間,皇後居于深宮,未涉政事,基本不與外人相見。
“長君可知近日朝中變局?裕王橫空出世,受了封賞,皇後為養病移居宮外……”
裴夕舟放慢腳步,緩聲講述着。
兩人漸漸走到觀南寺外圍。
寺牆邊,幾株勁瘦的海棠撐開虬曲的枝幹,淡粉的花苞在霧中若隐若現。
眼見着便要到人潮的範圍了,兩人在岔道上停了下來。
遠處人聲喧嚣,此處因着侍衛隔開,反而是格外的靜。裴夕舟披一襲墨氅,站在這一片寂靜春棠下望着她。
“朝局瞬息萬變,陛下此舉,便是有意擡高裕王的地位。這麽說來,皇後和太子的處境堪憂……”梅長君垂下了眼眸,語調有輕微的低落。
裴夕舟凝視着她,沉黑的眸底,有光微微閃動,最終卻是輕笑道:“其實也不盡然。”
“如今衆臣所見,只不過是陛下想讓他們見到罷了。”
他濃長的眼睫覆壓下來,遮蓋了眼底的些微冷光。
“外戚權重日久,若由皇權将其拔起,不免寒了老臣之心,如今裕王勢大,兩相争鬥下,反而省事……而皇後來觀南寺,實際上是為了避開紛亂的局勢,算是陛下回護之意……”
梅長君聽完,懸着的心漸漸放下。
“原來如此,這一局一局,确實紛亂難辨,身在局中,更是難以看清。”
“紛亂的不僅是局,更是局下人心。”裴夕舟深有所感地颔首,“不過亂久了也不好,如今諸事漸定,皇後今日回宮,便可安下景王一脈的心了。”
“至于如此迅速的原因……則是與一場大火有關。”
在梅長君好奇的視線中,裴夕舟低聲道:“朝中亂局多發,宮中也沒有消停。前日永壽宮失火,陛下請了扶乩……”
說起亂局,江浙亂局方定,朝中便多事更疊,而這宮裏失火,更是湊巧,直接燒了天子居所——西苑永壽宮。皇帝只能搬到玉熙宮暫住,今日召見朝臣,也是在問重建的事情。
但三大殿剛剛修完,餘料不足,此次天火又被傳得玄之又玄。皇帝雖為天子,但終是血肉之軀,随着年歲漸長,免不了信上玄理,每逢大事便請扶乩。
今日也不例外。
他召來國師,在內殿建了沙盤,盤上搭着從觀南寺運來的古木枝。
他再将關于天火的問題寫在紙上,密封起來,由國師燒毀,權當是轉交給上蒼。
待問題燒盡,沙盤留痕,皇帝自行解讀,最後給了個召回皇後,代他祈福的旨意。
“……陛下一向對扶乩深信不疑,所以皇後這般急迫地回宮了。”裴夕舟緩緩說完了前因後果。
梅長君面容平靜。
“紙……是你準備的?”
“是。”
“燒毀問題一向是國師之責?”
“是。”
俱是非常肯定,未曾有片刻猶疑的答複。
梅長君立刻明白過來。
她定定地望着他:“入了朝局漩渦,這般早成為太子一黨……但國師之位與朝臣不同,你本可以避開的,如今這是為何?”
梅長君已知曉裴夕舟有了前世記憶,但她并不認為他會為了所謂的從龍之功,扶持必定登基為帝的梅翊景。
因為無論是身為國師還是首輔,他內心深處始終有着如霜傲氣,所作所為皆随心。
“長君為何覺得我不會汲汲營營,踏入漩渦?”裴夕舟不答反問,“入閣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不知是多少學子心中所願呢。”
正午已至,逐漸熾烈的陽光從蒼穹灑落,撕開濃霧。
梅長君再次擡眸,認真地向裴夕舟望去。
眼前人着月色素袍,外覆玄色大氅,微揚的嘴角帶着些自嘲,陽光卻歇在眉梢。
她看着他笑笑。
“你不會。”
“名乎利乎,與你皆如浮雲。”
她對着天光雲影的方向擡起手,肌膚在日光的照耀下像極了剔透的玉質。
盈盈暖陽落在梅長君的指尖,她看着這清亮的光,臉微微仰起,眸光溫和而澄澈。
“權位功勞萬般手段,從來都不是目的。”
裴夕舟聽着梅長君篤定的話語,視線沿着指尖落回她含笑的面容。
心中輕嘆一聲。
知他者,長君也。
雲端似有日晖大肆灑落,倒山傾海一般聚在她四周,令他無法移開眼去。
兩世煙塵,唯此一人。
前世痛別,他已深陷弱水,在茫茫黑暗中沉浮掙紮,如今終于得見天光,他又怎能,怎願,怎敢,放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