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41 章 猶折梅花帶雪歸(六)

第41章 猶折梅花帶雪歸(六)

歸京路上, 春陽被掩在雲後,漫天的霧氣将巍峨山崗染成混沌一片。

地上雪未化,望之仍是一片純白。

裴夕舟正在一處城池中寫信。

“暌違日久, 未悉近況,拳念殊殷。今日遇到一件趣事。途經西峰,見到一只白狐, 與初化的雪地融為一色。本欲捉之相贈,但雲亭所備之箭皆在義烏用盡, 雪野連綿, 轉瞬不見蹤影。”

“越往南行, 越覺日暖,我随官隊沿途停留,盡國師之責考備各城,行路之速遠慢于來時, 待回到京都,或将難見雪色……”

“翃都還在落雪嗎?早春天寒,平日裏以身體為重, 努力加餐,城中修築、營造等小事,還望莫要事事躬親。伏惟珍攝, 不勝禱企,海天在望,不盡依遲。”

他将書信封好, 遞給等候在一旁的雲亭。

“世子要給翃都寄信?”數日未見, 雲亭的聲音仍是喧鬧如舊, “您先前吩咐我去江浙其他城中調兵、運器,我本想随着最後一批軍備去翃都, 誰料圍城太快,晚了幾日便進不去了……也不知翃都是何模樣。”

雲亭将信收好,走之前問了一句收信之人。

“梅……顧長君。”

雲亭笑道:“‘沒’什麽?原是給顧姑娘寄的呀,怪不得短短一篇寫了這麽久。不過這一回生二回熟嘛,寫信多是如此,我記着之前在話本上看過的,上言加餐食,下言,言……”

他有些忘了,本想問問自家世子這下半句是什麽,卻見裴夕舟涼涼瞟來一眼。

“哦——您面皮薄……我這就去送信。”

說完一溜煙跑了出去。

徒留裴夕舟一人坐在書房中,半晌,無奈輕笑一聲。

“上言加餐食。”

他看着硯中未涸的墨,垂眸低聲念道。

“下言……長相憶。”

……

書信在寄往翃都的路上。

梅長君這些日子可從未閑着。正如裴夕舟所料,她是事事躬親的性子。而在翃都,各将對她尤為敬重,做起事來效率也高,因此顧尚書幹脆讓她主管了軍營之務,自己帶着顧珩去江浙其他有民亂處平叛。

她則是清晨就到了翃都軍營中。

“大夥兒都聽好了,練完隊列,就是學習號令——”

“擂鼓,意味着前進。鳴金,意味着收兵。旗幟這樣揮舞,意味着……”

梅長君站在一旁,看着這些來自義烏等地的新兵。

他們站得筆直,一雙雙眼睛齊刷刷地望着将官的方向,聽得尤為認真。

“進度不錯。”

她對身旁一名将領笑道。

“都是您的法子好。”那将領呵呵一笑,“分等考核,賞罰分明,這些新兵們的勁頭可高了。”

“我聽說軍中還專門請了教人識字的先生?”

“對,我們尋思着,行軍打仗,會識些字總是好的。反正這短時間內蠻夷不會再來,所以給他們在每日的訓練外,添了識字的任務。先生們教得不難,首先教他們寫自己的名字,然後是一些日常的用字,循序漸進。”

将領笑着說完,拉過在附近記錄的一名小将,拍了拍他的肩。

“将軍您看,這也是義烏來的新兵,他雖然武藝不行,但讀書識字尤為迅速,我便将他提作了記錄官。”

梅長君有些好奇那小将所寫的東西。

“這是在記什麽?”

“回将軍的話,這是供兵士們下去溫習用的。”那小将恭敬而自豪地道,“這還是大夥兒自發要求的呢!”

梅長君詫異道:“都這麽好學?”

小将咧嘴一笑:“大夥兒都知道,先前不識字不要緊,先生們會細心教導,但如果教了數日又都丢在腦後,可是要打板子的。”

梅長君:……

看着這四周如學堂一般的布置,她險些忘記了所站之地還是一個令行禁止的軍營。字記不住就要打板子,雖然簡單刻板,但确實有效。

将領笑着打發了小将,讓他繼續給軍士們做記錄,自己則轉了話題道:“這些都是次要,咱們最看重的武藝在那邊。”

梅長君點點頭,向演武場方向走去。

将領跟在後方,開始彙報最近的成果:“在經過一些基礎訓練後,我們還專門聘請了軍中武藝絕佳的一些老師傅,來教導他們武藝。根據您之前定出的分等分級之策,對不同的将士們定期考核。”

“每次考核對打,贏了可升一級,賞銀一分。”将領看着演武場中熱火朝天的氣氛,補充道,“如果打輸了,降一級,打五棍。”

說到最後,将領大聲總結道:“現在演武場的将士們每次對打時,都極為認真。”

梅長君嘴角幾不可見地扯了扯。

看着自己定下的策略逐漸演變成如今的樣子,梅長君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過這些将領們身在軍營多年,自然比她更懂得如何管理數量龐大的兵士。看着翃都軍營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她也十分樂于接受。

梅長君靜靜地看了一場比鬥,然後在演武場中緩步逛了起來。

走到一處熱鬧之地,她突然看見一衆軍士側方,伫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怎麽在這兒……”

将領順着梅長君的目光望了過去,一拍手,介紹道:“還未同您禀報。林先生本是過來幫着教導将士習字,但他後來獻上了一本《備蠻夷策》,大有見地,實操性強,我們便破例讓他來演武場教導兵士了。”

這邊的動靜也引起了林觀南的注意,他看見梅長君的身影,頓了頓,緩步走了過來。

“顧将軍。”

“我竟不知,觀南對兵法還有研究?”

林觀南嘴角微微一彎:“在江浙多時,閑暇時對軍陣有了些想法,只是并不成熟。”

将領差人拿來一本《備蠻夷策》,遞給梅長君。

她細細看了幾頁,逐漸被書中內容所吸引。

“二位不若去那邊棚下細看相商?我便先去處理軍務了。”

将領将他們送至棚下,便大步離開。

梅長君也未多言,靜靜看完了全書,才擡眸向林觀南望去。那視線帶了幾分探究之意,仿佛自己第一次認識他。

“此書雖短,但微言大義,非盱衡大局者不可得。”她明亮的眼含帶笑意,“單看謀略,觀南可謂将才,可有入軍建功之意?”

林觀南斟了一杯茶遞過來,輕聲道:“将軍謬贊了。”

“觀南人微言輕,能為翃都複起獻綿薄之力,已是心滿意足。至于入軍,家中諸事牽繞,怕是難行……”

梅長君憶起林家複雜的情況,輕聲道:“有志為重,其他事情總會有轉機的。”

她揚了揚手中的書冊。

“書中所寫,和觀南一向所行,不正是立志護家國安穩?”

棚外朝霞萬丈,雪霁後的蒼穹灑落燦燦晨光。

林觀南借着光看向梅長君。

那雙如星似日的雙眸明亮非常,她唇角一彎,露出一個鼓勵的微笑:“我打算将你這書策交給父親,若是能遞呈到朝中……”

林觀南心頭一動。

“不過遞上去之前,有些細節還需修改。”

梅長君翻開書冊,指了指方才折起的數頁,笑道。

“請将軍賜教。”

梅長君翻至一頁,緩緩道:“比如這鴛鴦陣法……”

剛才細細查看書冊的過程中,她腦中已回憶起諸多前世研究過的兵法、戰陣,深覺若能根據蠻夷特點将一些細節完善到極致,定能對江浙破敵起到不小的作用。

梅長君一邊回憶,一邊組織着措辭。

“你提出可以七人組成鴛鴦陣法,借着位置和武器的配合,攻防一體。”

“隊長一人,站在隊伍最前方,剩下六人中,有盾牌兵和長矛兵,分列兩縱,位于其身後。”

林觀南點點頭。

“觀其陣勢,确實能攻能守。兩名持有标槍的盾牌兵緊随隊長而戰,既可用盾牌掩護衆人,又可投擲标槍對敵進攻,先行擾亂敵人。而在盾牌兵的身後,是四名長矛兵,他們作為攻擊主力,見機用長矛前刺……我的理解可對?”

梅長君指着書冊中的圖畫,笑道。

為便于不識字的将士們閱讀記憶,此版書冊中并未有過多的文字解釋,只是簡單标了陣名,剩下的都是一些極為簡易的圖畫。林觀南來到軍營中,一是自身所願,二是需要給将士們詳細解釋書冊內容,并根據他們的訓練進度進行檢查和調整。

因此,即便是翃都軍中的将領們,也很難在方才極短的時間內看完并理解所有陣法,然後立即提出修改意見。

“将軍聰慧,一眼識出。”林觀南眸色微動,輕聲道,“是還有改善之法嗎?”

梅長君取過棚中備着的炭筆,在書冊中簡單勾畫了幾筆,解釋道:“觀南且看……”

“既然是為了彙集各種武器相互配合,何不再添上兩種?”

“将人數添至十一人,武器增加兩種,在隊長後方形成四道攻擊線。”

“盾牌兵位于隊長後方,面臨的攻擊最強,标槍離手後只能被動禦敵。若是在他們後面加上兩名狼筅兵……”

林觀南眸子一亮。

他見過狼筅。這是一種江浙特有的兵器,主要是在長鐵棍上紮滿鐵枝和倒刺,行動靈活,殺傷力極大。

梅長君見其反應,無聲一笑,繼續道:“敵我相接,正面對敵也算完備,但對方若想迂回進攻,此陣仍有漏洞。”

“原先,在隊伍最後方,是四名長矛兵作為攻擊主力。長矛難轉,在他們後面,或可補上兩名短刀手保護側翼。”

“經過修改後的陣型有些龐大,若是平原還好,但江浙各鎮分布散亂,巷戰也算常見。”梅長君一邊勾畫,一邊思索,“最好再加上變陣。隊長身後剛好有兩列縱隊,各五人,若是進了狹窄地區,可以分成兩隊。”

“狼筅兵與盾牌兵并列在最前方,兩名長槍手位于中央,短刀手用于殿後。敵軍只要被狼筅挂住,未及擺脫只能被長矛刺穿。”

梅長君許久未思考過兵陣一事,如今說到興頭上,思緒如泉。

“若是敵軍第一次見到此陣,心性不穩後撤,我方沖鋒進攻時,還可再變。狼筅兵沖在最前方,兩名長槍手在其後,盾牌兵和短刀兵則用于保護側翼。”

經過梅長君對人數、武器和戰法的補充,這幾乎是一個毫無弱點的陣型。

林觀南一向溫和的面容隐含激動,他接過梅長君寫好的書冊,仔細思索。

片刻後,他起身,合袖,拱手而拜:“将軍大才,實為江浙百姓之幸。”

梅長君展顏一笑。

“這都是建立在觀南書冊的基礎上。我這幾日無事,幹脆與你将書冊內容全數整理修改好,等父親歸來,便可直接遞去。”

梅長君是行動力極強之人,接下來數日,一心投入到《備蠻夷策》之中,其他瑣事便顧不上了。

比如裴夕舟寄來的一封封書信。

待她改好《備蠻夷策》,才看向女使遞來的信匣。

匣中已堆着厚厚一沓信。

梅長君不由有些心虛:日後回了京都,難道也說江浙信路被阻,沒有收到?

竟寫了這麽多……

她一一數去,幾乎是幾日一封,從未因她不回而間斷。

罷了,遠離也得一步步來。那麽多信換一封回信,也算合适?

梅長君按着信寄來的時間一一拆開。

疏朗的瘦金體,在歸京沿路寫下,信紙各不相同,內容也十分多樣。寫得多了,各地見聞中還不可避免地夾雜着一些政事。

每每寫到此處,便透着些冷沉靜肅,仿佛能窺見他尋着繁雜公務的間隙,在燈下安靜地提筆落字。

最後幾封是從京都寄出的。

“今日入朝,聞江浙調令已下,縣主将封……”

梅長君讀到最後一行,眸色微晃。

“夕舟在京,盼卿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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