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40 章 猶折梅花帶雪歸(五)
第40章 猶折梅花帶雪歸(五)
“喜歡嗎?”
裴夕舟見梅長君沉默半晌, 不由有些懷疑自己是否刻錯了。畢竟他當初見這個花樣也只是驚鴻一瞥,如今卻是時隔多年。
如玉的聲音随風送至耳畔,梅長君嘴角緩緩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
若是當初收到這樣一枚玉簪, 她應當會高興許久,然後珍而重之地收起來,再在他的問話聲中将它拿出, 日日戴着。
往日他親手做的其他禮物,俱是這般。他總說不必珍藏, 若是哪些損了, 再補上便是, 所謂花開堪折直須折。
可如今她已不想要這花了。
濃長的眼睫在似喜似悲的眸子上輕輕顫動,梅長君拿着玉簪往裴夕舟的方向走了一步。
纖細的手指漸漸握緊玉簪,本是溫潤的暖玉,搭在其上的指尖卻是冰涼一片。
她擡眸望着他, 淺淺一笑。
“夕舟希望我喜歡嗎?”
在暖紅燈光的映襯下,竟是沖淡了些許悲涼。
他以為她是在打趣。
“自然。”
兩人離得極近,近到梅長君可以看見裴夕舟微閃的眸色, 與其中深藏的期待與忐忑。
梅長君只望着他不說話。
擺出這般神色是在做什麽?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他,又似乎是因為早已覺得兩人之間不會再有更深的交集,所以近來所行一向随心。
真的随心嗎?
梅長君回憶起自己不經意間的所作所為, 心頭微澀。
習慣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再加上她一向認為自己能夠将前世與今生區分得開。所以,默許了他的接近, 也縱容了自己的回應。
若沒有今日的發現, 若裴夕舟帶着轉變對不知真相的梅長君徐徐圖之。
她無法保證自己不會再度淪陷。
梅長君淺笑出聲。
她該慶幸的。
手中玉簪的觸感清晰地傳來, 腦海中那些快要塵封的記憶再度浮現。
或是共度的最後一個上元夜了……他既陪她來江浙走了一遭,又在她将要再度跌足時給了一個足夠甜美的警醒。
梅長君垂下眸, 看着玉簪上萬分合她心意的花樣,緩緩吐出兩字。
“……喜歡。”
她側過身去,将玉簪對着燈山的方向,看着它在黑夜中暈出一片暖光。
冷風拂過。
白皙的指尖已是微紅。
“夜間寒涼,別凍着手了。”
裴夕舟看了一眼,未及思索便接過梅長君拿着的玉簪,想要放入簪盒中。
“這光透玉而來,多好看。”
梅長君拈着簪尾晃了晃,輕聲道。
他靠在玉簪上的手指一頓。
兩人指尖相依,共同舉着這枚瑩潤的,越過厚重往事仍難染一絲塵埃的玉簪,站在茫茫燈火下。
“長君——”
遠遠看見兩人背影的顧珩匆匆走近,繞到側方時才發現他們的動作,聲音不由一滞。
梅長君聽見他的聲音,放下手,轉過身來。
“兄長怎麽來了?”
顧珩彎起嘴角笑了笑。
“我聽差役說有旨意傳給父親,尋你回去看呢。”
他緩聲說着,不經意間望向正将玉簪收起的裴夕舟。
“國師這邊,應當也有旨意。”
裴夕舟神色已恢複淡然,微微颔首。
“我領了皇命來江浙,也當是述職之時了。”
他将簪盒遞給梅長君。
在她接過的瞬間,不遠處鐵蹄踏在街石上發出爆響。
街道兩旁挂着的燈籠被疾馳而過的馬帶起的風掀動,馬上之人身着官服,閃電般穿過石街,來到裴夕舟面前。
來人下了馬後,徑直跪下行禮,手中捧着一枚令牌。
裴夕舟視線淡淡掃過。
“我知道了。”
“煩請大人立刻随我過去。”
裴夕舟眉心微蹙,一襲白衣立在燈下,人如冷玉,眼似黑曜。
他點點頭,同梅長君辭別。
“旨意要緊,你快去吧。”
梅長君心頭正亂,只對他一笑道。
裴夕舟随着官差走遠。
“我們也回去?”
她定了定神,轉向顧珩笑道。
“……好。”顧珩的視線從她手中的簪盒晃過。
兩人并肩向城中府的方向走去。
身邊愈發熱鬧起來,四處都是人潮,看燈的百姓們臉上洋溢着愉快的笑容。
一向多言的顧珩卻沒有說話,甚至忘了問梅長君是否要買一盞燈回去。
他在她身旁默默走着,方才燈山下的那一幕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向來清冷的國師與女子同握一枚玉簪,兩人發絲和衣袖都貼在一起,處處都透着朦胧的暧昧,仿佛無人能夠插足。
顧珩對此類事情一向不萦于懷。他在京都交游廣泛,多出格的事情都見過,何況區區同握……
可那女子是長君啊。
他稍稍側頭向她望去。
她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瑩白的側臉在燈火下顯得尤為清絕。
顧珩抿了抿唇。
裴夕舟他怎麽能,又怎麽敢!
桃花眸中有些怒意升起,他腳步加快。
“兄長?走這邊。”
梅長君扯了扯他的衣袖。
顧珩這才發覺自己走錯了方向,看着落在他袖上的手,眸中神色微緩。
他閉了閉眼,随她走去。
等走至城主府中,心中思緒卻越發淩亂:他為何會突然這麽生氣?
冷風穿堂而過。
顧珩一邊擰眉思索,一邊跟着梅長君走向顧尚書的書房。
他聽到父親說陛下有諸多封賞,說朝中各派對此有何反應,說聖旨要他們在江浙多留些時日,直到亂局皆定,便回京受封……
仍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顧尚書笑呵呵地将兩人拉在身前,誇贊道:“此次翃都脫困,長君當居首功,陛下聽聞你為救兄長千裏奔襲,又知你在每場戰役中獻策良多、親身禦敵,有意封你為縣主,具體封號、食邑皆等回京再定。”
“至于珩兒,身為翃都主将,出色地完成了守城之任,并将江浙時疫掐滅在了初始之刻,回京後也會直接授官。”
“如今咱們家中,可是人人皆有封賞,你們兄妹年少有為,為父甚是歡喜啊。”
顧珩眉心一動。
是了。
顧家長君之名已達聖聽,她便如同自己親妹。他方才情緒起伏,皆是因為有人想要拐走自己的妹妹。
裴夕舟那人,清冷,沉默,心思深沉,絕非良配!
日後他可得好好盯着……顧珩在心中點了點頭,笑着看向父親。
顧尚書又對他們勉勵了幾句,方擺手道:“……夜深了,你們回去休息吧,我再寫個謝恩折子,等明日再同你們商讨江浙的事。”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書房。
“我先回了,兄長早些歇息。”
穿過長長的走道,梅長君笑着同送她至院子的顧珩道別。
“嗯,早些歇息。”
顧珩點點頭,轉過身去,整個人融入夜色中。
走了幾步,他又停下腳步回身望了望。
梅長君已走至階前,門口的燈光将她整個身形都照亮了,灼紅的衣袂飄搖,近乎是黑夜中唯一的亮色。
他靜靜看着她越走越遠。
好半晌,他才動了一下,腳步不受控制般,朝院子的方向走了一步,便生生止住。
梅長君走至屋中,轉身關門時才發覺顧珩還未離開。
她探出頭對他笑了笑,眉目在光下透着一股清澈的潋滟。
屋門漸漸合上。
顧珩只覺自己被這一笑釘在了原地,不能上前,也無法後退。
風聲喧嚣,夜色朦胧。
顧珩看着往來多日的院子,唇角突然綻開一個恍然的笑——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方才生怒的真正緣由了。
……
是夜,梅長君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穿着宮裙站在連綿的大雪中,每一次呼吸都深切感受到冷風灌入心口帶來的寒冷。
四周一片茫茫。
梅長君望了望,向前走了幾步。
衣角突然傳來了些微拉扯之感。
她垂眸望去。
風雪太大,只看見冷白修長的手指緊緊攥着灼紅的衣角,以及一截如雪一般純白的衣袖。
不讓她走,讓她留在風雪中繼續受凍?
梅長君連手的主人是誰都無心去看,只冷笑了一聲,沉聲道:“放肆。”
衣角處傳來的力道一松。
取而代之的是徐徐遞來的一柄竹骨傘。
倒是識趣……
她心情好了些,将傘打起,然後施舍般地向那人望了一眼。
他跪在地上,仍望着她的衣角,凝着雪花的眼睫在她轉身時微微一顫。
梅長君把玩着傘柄,笑道。
“擡起頭來。”
那人未動。
在她就要不耐煩時,他才緩緩向她望來。
她還未看清那人長相,便被風雪中這一雙墨眸攝住了。
眸光太深太重,如刃般要在人心底劃出痕跡來。
梅長君不禁出聲。
“你——”
“将軍?”
守夜的女使察覺到裏間動靜,匆匆進來,喚了一聲。
“可是魇着了?”
梅長君坐起身,看着窗外一片黑沉,緩緩搖了搖頭:“幻夢而已。”
“您醒得倒巧。”女使笑着回道,“方才西邊院落遞了一封信來,本預備着明早給您瞧呢。”
西邊?
那是裴夕舟的院子。
梅長君沉默地看着女使遞來的信,待她退下後,方緩緩打開。
是他慣常的瘦金體,但與那日在蒼山稍顯稚嫩的字跡不同,今夜此信想是匆匆寫下,但難掩風骨大成。
“陛下急召,見旨回京。匆匆起行,未能當面辭別……待吾至京中,将寄書信,盼卿賜複。”
梅長君看完,将其擱在一旁,眸色忿忿。
以前分離兩地之時,他可從不知寫信。她曾寄過幾次,卻無回音。待他歸來時,也只說北地烽煙四起,京都送來的信被截,因此并未收到……當時在北地,信确實難收,但易寄,他寄回的戰況也不少,卻從未想過給她寫上一封。
“等之後信送到了,我也不回。”
梅長君躺在床上,攏了攏被子,在睡着前小聲嘟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