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16 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三)
第1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三)
顧府門前。
幾個女使小厮站在檐下,時不時望着落着微雨的街道,面上俱是喜氣洋洋的神色。
“你說大公子和大小姐何時回?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大房家宴剛擺好,老爺正坐在廳上等呢。”
“別急,大少爺在軍營得了消息,便打馬直奔蒼山接大小姐,算算時辰,應當也快回了。”
幾人正竊竊私語着,便見标着顧府家紋的青轅馬車辘辘駛來。
顧珩接過小厮遞來的傘,率先躍下馬車。他一邊撐起傘,一邊對掀起車簾的梅長君囑咐道:“長君慢些下。”
“我今日出遠門,怕是讓家中人等急了。”
馬車內響起梅長君微帶歉意的聲音。
在回來的路上,梅長君已從顧珩處得知了他匆匆趕來的緣由——梅長君名義上的母親,顧大夫人,在今日午時終于完全醒轉了。
顧大夫人身子一向不好,但自梅長君來後,心中有所寄托,精神已一天天好起來。剛開始是幾日一醒,但不大認得清人,近來逐漸好轉。直至今日,顧大夫人終于恢複了七八成,言談清晰,行動有力,許多往事也想了起來。
顧尚書得知此喜訊,下了朝便立即趕回府中,親自下廚,想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好好慶祝一番。
“你之前三不五時地陪着母親,她現在對你寶貝得緊,”顧珩眉眼俱笑,搖搖頭道,“若是叫你淋着了,我怕是難逃責備。”
“兄長這話可有點酸。”
聲音灑落在耳畔,是清軟打趣的語調。
顧珩有些失笑,擡起未撐傘的那只手,想敲一下梅長君的額頭。
她躍下馬車,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我可有說錯?”
顧珩望着她如水的明眸,将手不動聲色地收回去,“沒……去見母親吧。”
跟随顧珩和梅長君進門的小厮笑言道:“大公子和大小姐回來的時辰恰好,家宴剛剛擺好,大夫人應當也在去正廳的路上。”
梅長君笑應一聲,腳上動作卻未放緩。
兩人行至正廳,剛好遇見從內院前來的顧大夫人。
“乖囡回來啦,外頭雨大,沒有淋着吧?”
顧大夫人愛憐地伸手過來,将梅長君的手牽起。
她面色仍有些疲倦蒼白,但眸光明亮,暖意融融,與以往渾渾噩噩的神态完全不同。
梅長君乖巧地應着,悄悄瞥了站在身側的顧珩一眼。
“母親……”
他輕輕喚了一聲,定定地瞧着顧大夫人的面容,桃花眸中隐有淚光震顫。
“珩兒吃醋了?”
顧大夫人笑語晏晏,用另一只手将顧珩的手牽起,帶着他和梅長君一同往廳內走去。
顧珩一瞬不瞬地望着母親,天生帶着風流飒然的眸子此刻安靜極了,只有凝滞而卷翹的睫羽微顫。
他牽着她的手輕柔順從,另一側的手卻用力握起,直至骨節泛白。
有些疼。
……不是夢。
病了數年的母親真的全然醒了。
他心中喜悅如翻江倒海,唇邊的笑渦閃了閃,将目光望向坐于廳中的顧尚書。
“都回來了。”
顧尚書看懂了顧珩眸中的欣喜,笑着點了點頭,起身走到夫人身邊。
“我做了好些夫人愛吃的菜,許久未下廚,不知可還合夫人的胃口……”
“夫君的手藝自是極好的。”顧大夫人同顧尚書走到主座坐下,“珩兒和乖囡也別傻站着,咱們顧大人難得下廚,快嘗嘗。”
一場家宴,其樂融融。
梅長君是其中最受關注的一個。
顧大夫人一口一個乖囡,生怕她餓着。
顧珩眉目舒展,一邊望着母親,時不時也為梅長君夾上幾道菜。
就連平日對兒女不善言辭的顧尚書,也對梅長君笑着說了好些話。
這些日子,梅長君也漸漸習慣了顧府大房的氛圍,相處下來确實如同親人一般。她這幾個月的相伴确實起到了穩定顧大夫人情緒的作用,因此顧尚書和顧珩對她的态度也算正常。
但梅長君仍有疑惑。
既然顧大夫人清醒,為何還是将她當作女兒呢?
今日不能煞了風景,等之後再尋個時機問問兄長。
梅長君捧着顧珩遞來的酒杯,小口啜飲,視線游移到窗外漸厚的雨幕上。
蒼山深處,同樣風雨蒼黃。
折返回山的裴夕舟換過一身衣物,才去同老國師見禮。
“不知師父驟然留我,所為何事?”
老國師行蹤不定,每月僅有幾日留在蒼山,過往授課、相談,都是提前定好了日子。
适才老國師叮囑裴夕舟晚些時候再過來一趟時,一貫和藹的神情變得有幾分嚴肅,想來是有要緊事。
“你先坐下,聽為師細說。”
老國師端坐椅上,擡手指了指放于身前的蒲團,低聲道。
裴夕舟應了一聲,拂衣而坐。
“裴兄應當同你提起過,為師是緣何遠離朝局,只留國師之名,修身修性的。”
“父親确實說過一些舊事。”裴夕舟回憶道,“七年前,沈首輔初獲陛下寵信,在朝中逐漸如日中天,仗着權勢做了許多事情。您看不過眼,上谏多次,反而遭到貶斥。”
老國師捋着已經發白的胡須點點頭。
“父親還說,一時的貶斥不算什麽,是一年後的那場潑天大案,真正寒了老師的心。”
老國師倚着椅背,目光靜靜地落在書案上。
良久,他輕嘆一聲。
“裴兄總說我明辨一世,唯有那一人未曾看清。他還說我偏偏是一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直到科舉案後,一切皆明。”
“可我覺得并非我當初看走了眼,許是只要在那高處不勝寒的位子待久了,都會變吧。”
裴夕舟抿唇不語。
老國師退得早,背後又無家族,陛下罕見地念起舊情,并未對其趕盡殺絕,反而保留了國師尊位,處處禮讓。數年下來,雖然情誼早已疏離,但總歸不似裴王爺這般隔着仇怨。
“本不該同你講這些……”老國師閉目道,“科舉案也早已蓋棺定論,可如今有人将舊事重新揭起,為師擔憂朝局再亂,波及你父。”
裴夕舟微愣。
“有人想動這個陛下親許的案子?可即便如此……科舉案同父親有什麽關系?他已不涉朝政多年,當時也只是有心無力,無奈旁觀而已。”
老國師搖搖頭。
“有沒有關系,還得看龍椅上那位的心思。”
“自陸經冤死獄中後,接連入獄的數十位朝臣中,又有多少是真正同科舉之事有關的呢?”
裴夕舟聽明白了老國師話語中潛藏的意思。
“老師您是說,是陛下——”他頓了頓,看着老國師,眸子裏蘊着不符合年齡的冷沉,“還請老師告知,如今風聲是從何處而起。”
老國師拍了拍他的肩,從袖中取出一封寫好的信。
裴夕舟匆匆瞥過。
紙上墨跡如刀,一筆一劃可破風雷。
“回去與你父親細看吧。”
……
裴夕舟頂着漸急的風雨下了山。
蒼山離裴王府不遠,由西側入城,穿過內河便可直抵。但今日風雨交加之下,內河的水勢漸高,竟漸漸淹上了石橋。
裴夕舟眉眼沉凝地望着立在風雨中的石橋,吩咐車夫折往另一條路。
恰好途經江家。
“我父并未歸家,你們不能就這樣綁了我兄長。”
一個略帶顫抖的女聲透過雨簾傳來。
“等等。”裴夕舟掀起車簾。
前方江家外的巷子被圍得水洩不通。
幾個身着飛魚服的錦衣衛押着一青衫男子就要上囚車。
他并未掙紮,脊背挺直,額前幾縷墨發被雨水澆透,眉梢眼角都染了一層涼意。
“若鳶你回去。”
“兄長!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母親閉門不管,父親又,又……”江若鳶拉着青衫男子的衣袖,不住地搖頭。
“錦衣衛辦差,江小姐行個方便?”
為首的一名錦衣衛眸光複雜地望了望青衫男子,拉開了江若鳶的手。
“我,我立刻去尋父親。”江若鳶眸光漸漸明晰,顫聲道。
“幾位大人可否容我同家妹說幾句?”
雨幕中,青衫男子神情冷肅,縱是形容微亂,卻沒有半分被拘的落拓之感。
為首的錦衣衛點點頭,後退一步。
“若鳶,此事過于複雜,你不要去尋父親,更不要同他人提起此事,只好好待在家中。”他放緩聲音道,“你一向是最懂事的,這次也要聽兄長的話,可好?”
江若鳶不應他。
“若鳶忘了前些日子答應過什麽?”
“可那是說——”
江若鳶倔強地擡眸,撞上了一道沉凝而隐含擔憂的目光。
她張了張嘴,最終悶悶地點頭。
“可以走了。”
青衫男子對等在一旁的錦衣衛道。
天色漸沉,江家內部已點上了燈,火色透過雨幕落在他眼中,化作一片細碎的光。
他嘴角閃過一絲自嘲的笑,拂袖上了囚車,目不斜視地端坐,再未回望江家一眼。
囚車從裴府的馬車旁駛過。
裴夕舟眉眼斂着,眼波晦暗,一張雪覆蒼山的臉無波無瀾。
“江兄……”
半晌,他放下車簾,緊緊握着再度展開的信,唇間溢出一絲沉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