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承去世

“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麽會出現在太平間門口？”

楊諾的表情一瞬間又變得悲傷落寞起來。他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似乎與自己的內心對抗了很久，也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設之後，才艱難地說：“我哥哥在爆炸中喪生了。”

路悠悠完全愣住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說你親哥？楊承？”

“對。”楊諾低下頭。

路悠悠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只能心疼地抱住他，輕撫着他的後背。楊諾也将身體半依靠在她的身上，抓住她的手臂，整個人非常無助。

和楊諾在一起之後，生活在廬州的路悠悠過節的時候偶爾會和楊諾去他家，見過楊承幾次。他和楊諾長得有五六分相像，但看上去明顯要羸弱一些。之後她才知道他自小就患有白血病。

路悠悠一直有參與金絲帶的活動，每隔三四年就會捐一次頭發給那些身患血癌、因為生病化療而要剃光頭發的孩子。但楊承是她身邊認識的唯一一個真正的白血病人。

路悠悠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知道他在清大化學系讀書。關于這一點，她還是很敬佩的。作為一個常年休學住院的病人，能夠考上清大，并保研本校，這不是僅僅有天賦就夠的。

楊承雖然從小生病，但并沒有那種與年齡不符的早熟和看破世間的絕望。也許是因為身體虛弱而面色蒼白，他的身上有着一種不被世俗沾染的濃濃的書卷氣息。他為人溫和，知禮儀懂禮貌，也很健談，性格甚至比楊諾還要略微開朗一些。他從來沒有走出過學校這個象牙塔，沒有真正經歷世事，身上有着一份少見的純真和明朗，對這個世界也一直充滿善意和敬意。

比起楊諾，其實楊承和路悠悠更加相似。他學習并不是為了順利畢業拿到文憑，而是真的熱愛科研事業和學術研究，甚至有着想要開拓新天地、用自身所學改變世界的理想。

就是這樣一個和白血病抗争了二十四年、卻沒有對生活失去希望的人，沒有被白血病奪走生命，卻死于一場化學實驗爆炸。

這樣一個只見過幾面的人在爆炸中喪生，她都會傷心感慨至此，更何況那個人是楊諾的親哥哥。而且他們兄弟的關系又與正常家庭中兄弟的關系截然不同。楊諾的出生就是為了救楊承的生命，此時他卻這樣去世······

“我知道你很難過，也知道他對于你來說有着特殊的意義，他去世對你肯定打擊很大，這種事情我無法說出感同身受的話。我只想說：諾諾，我在呢。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你有什麽想說的，可以說出來，不要悶在心裏。就算想哭也沒關系，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半晌，楊諾才開口：“我是······我是親眼看着他死的。”

路悠悠被這句話震驚到瞪大了雙眼。

楊諾陷入回想之中。

“第一聲響的時候，我們都吓了一跳。因為聲音太近又太大了，實驗室的人都趕緊跑出來看是怎麽回事。出來後就看到爆炸的地方好像是哥哥所在的火箭炮材料實驗室，還好當時他已經從裏面跑出來了，人也沒有受傷的樣子，我也就放下了心。”

“畢竟發生了爆炸，這種事情身邊的同學都沒有遇見過，都很慌亂。而且當時的情境下，誰都不敢說會不會發生二次爆炸。此時逃生對于人們來說是一種本能。跑到實驗樓前的空地上之後，我才發現他又往回跑到那間發生爆炸的實驗室。我不知道那麽危險，他為什麽要往回跑？”

“好在沒一會兒，他又跑了出來，雙手還抱着筆記本電腦和一些其他的資料。就在這時，第二次爆炸發生了。雖然沒有第一次嚴重，但是哥哥離得近，還是被波及到，人受到沖擊後向前撲倒在地上。我看着他爬起來，去撿掉在地上的電腦和資料，然後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被緊接着而來的第三次爆炸吞噬。”

楊諾的雙眼通紅，爆炸時的場景好像在他的面前重現。

“我想去救他，卻被身邊的同學給拉住。就在我的面前，他倒在地上，掙紮着，翻滾着，終于不動了。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啊！我看着我的親哥哥在大火中被燒焦，死的時候還緊緊抱着他的電腦。但是我自己卻無能為力。”

“憑什麽，憑什麽，我給他捐了三次骨髓，救了他四次命，他憑什麽沒經過我的同意，就這麽輕易地死了啊！他憑什麽啊！”

“你們······你們都不要我了。為什麽我在乎的人都要一個個離我而去。”

路悠悠緊緊地抱住他，安撫着他：“我沒有不要你，我在呢，我會一直都在的。”

——

好一會兒，楊諾的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

餘凡手中提着一個袋子走過來，看到緊抱着的兩個人，有些不忍心打擾，站在原地等待。路悠悠看見後，輕輕拍了拍楊諾的後背提醒他，然後松開懷抱。餘凡這才走到他們身邊。

“楊諾，你母親過來了。”

“好。”楊諾起身，但是看着路悠悠，卻一直邁不開步伐。

她只好起身抱了他一下：“你先去吧，處理正事要緊。我······我一會兒就在醫院對面的那家酒店開一間房間休息，不會走遠的。”

楊諾還是固執地站在原地不肯挪動一步。

路悠悠擡頭在他嘴角的地方輕輕碰觸了一下，又将自己的新號碼告訴他，拉着他的手：“等你忙完了給我打電話或者直接去酒店找我。”

餘凡也能明白他的不舍，上前來安慰：“悠悠姐聽到爆炸的消息之後馬上坐飛機趕過來，着急一天了也沒有好好休息。這都已經七點多了，我陪她去吃點晚飯。你放心，我幫你照顧她。”

楊諾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看着楊諾的背影，路悠悠第一次覺得那個高大的男人似乎已經沒有了初見時的明朗意氣和肆意灑脫。

他其實也還只是一個沒有真正走出校園的學生，但是從出生到現在這短短的二十三年內，經歷了多少別人不曾經歷的一切。所有人都覺得他聰明、天賦異禀。但如果身邊沒有任何一個可以給他溫暖的人，再聰明的大腦又有什麽用？

“悠悠姐，我剛剛去給你買了一雙鞋。”餘凡打開手中的袋子，拿出了一雙平底鞋遞給她。

路悠悠坐在長椅上将鞋子換上：“謝謝你，凡凡。”

餘凡坐在她身邊，猶豫了很久才開口：“悠悠姐，我問你一句話。你這次真的不會離開楊諾了吧？”

路悠悠一直注視着那個男人，他走進醫院的大樓前，還往這邊的方向看了一眼，這一眼長達數秒之久，然後終于不舍地轉身走進樓內。

“作為一個外人，我不該多說這些的。但是作為你們兩個人共同的朋友，我真的想告訴你，沒有你的這段時間，他生活的真的很艱難，再加上現在哥哥又去世，對他的打擊肯定更大。他也無法再次承受其他任何的打擊了。知道爆炸的事情之後，明明很大可能上跟他沒有關系，你還是着急地找他，趕過來看他陪他。我想對于你來說，他應該也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吧。”

“不會離開了，我會永遠和他在一起的。”路悠悠一直看着楊諾的背影變小、消失在轉角，才對身邊的餘凡說：“走吧，陪我去買兩件衣服吧，穿着這件禮服也不方便。這件伴娘服還是昨天從婚紗店借出來的，我一會兒換下來寄回滬上去。”

“伴娘服？”

“對，伴娘服。”

“我看到你發在朋友圈的照片，以為你結婚了，還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楊諾。昨天他知道後喝得爛醉，他以前很少喝酒的。今天上午看到你新發的朋友圈，才知道那只是一個游戲懲罰，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沒關系，我已經跟他解釋清楚了。”

——

路悠悠在餘凡的陪同下買了兩件這幾天穿的衣服，吃了一點晚餐，然後去到醫院對面的酒店開了一間房間休息。

這一整天對于她來說沖擊太大了，她也确實被這一切搞得精疲力竭。她洗完澡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覺，睜開眼睛心裏想的都是那個男人，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的也都是那個男人。

下午見到楊諾時，他那麽孤寂落寞，看到這樣的他，她真的難受和心疼。她知道自己真的被他吃得死死的。她知道自己愛他愛得無法自拔，就算那一年多以來讓自己狠心，卻也總是忘不掉他。但在感情上一直處于更高位置的她怎麽可能讓低頭認錯。這樣倒好，也算是給她回到他身邊找了一個借口。

可是誰都不想這個借口是以楊承的離世換來的。

楊諾這些年來固執地跟父母斷絕關系，卻和楊承一直保持聯系。他和哥哥的感情真的很深。楊承的去世甚至比三年前奶奶的去世對他的打擊更大。現在的他內心是該多麽無助。

這時路悠悠的手機振動起來。一看，是來自盛蘇蘇的電話。

“悠悠，你那邊怎麽樣了？”

“楊諾沒事。”

“那就好。當時你聯系不上他，我也擔心死了。他也不讓人省心，接個電話你也不會專門跑過去找他。”

路悠悠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蘇蘇事情的緣由，以防她誤會楊諾。

“爆炸發生的地方離他工作的地方很近很近，遇到爆炸的時候，他着急跑出來，沒帶手機。聯系不上是因為他一直在醫院。他的哥哥在爆炸中喪生了。”

“啊？怎麽會？”

“對，很可惜。他哥哥也是一位優秀的清大博士研究生。”

“那你······”

“我不可能離開了，他身邊現在需要人。我也挺怕他想不開的。”

“唉，我還一直想要撮合你和顧衡。”

“我明白你的好意。我和楊諾分開這一年多的時間，根本忘不掉他，更何況他現在遇到這樣的事情。顧衡他很好，如果說幾年前，我還可能會猶豫、會懷疑自己到底還喜不喜歡他，但是現在完全不會了。現在我可以确定我心裏就只有楊諾。”

“嗯，我會支持你做的所有選擇，只要他對你好就行。造化弄人，感情的事情誰都說不準。就像前年的這個時候，我還以為和韶光一輩子也不可能了，沒想到生一個病又把他帶到我身邊，也算是因禍得福了。你們在一起這幾年，我也可以看出來，你們是互相喜歡對方的。愛情會沖破世間所有的阻礙和挫折，把你們互相帶到對方的身邊。”

聽到蘇蘇的話，路悠悠的心裏也有很大的感觸。她确實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只想來到他的身邊。

“對了，蘇蘇，你的地址給我一下，伴娘服我給你寄回滬上去。”

——

将近十二點的時候，路悠悠才睡着。也許是因為還擔心着楊諾，四點多的時候又醒來，之後就完全睡不着了。看着外面黑蒙蒙的天，想到今天是國慶節，她索性直接起床去了廣場，準備看升旗。

她呆呆地看着天，回想着前年的這個時候，還和楊諾相互約定，要一直一起看升旗。她對他許下的諾言好像從來都沒有實現過。就像她十八歲的時候答應楊諾，要再次當他的老師，可是轉頭就把這件事忘了。但楊諾卻一直牢記于心。這個固執的男人啊！

這時一個陌生的號碼打入，剛接通，電話那頭就傳來了楊諾着急的聲音：“悠悠，你在哪？”

“怎麽了？”

“你不是說不走了嗎？我去你說的房間，可是沒人啊。你為什麽又要騙我？”

“我沒有走，我在廣場，準備一會兒看升旗。”路悠悠看了一眼左手上耀光紋貝母表盤的機械腕表，對着手機說：“我查過了，今天日出的時間是六點十分，現在才五點多。你要過來嗎？時間應該還來得及。”

“我馬上過去，你等我。”

挂斷電話之後，路悠悠的內心又開始自責。她讓餘凡告知楊諾自己的房間號碼，也說過讓他直接去酒店找她。但她卻一聲不吭地離開房間來到了廣場。來到酒店沒能找到她的楊諾，肯定會非常着急。她不應該沒有跟他說一聲就離開的。

沒一會兒，楊諾就趕過來了。看到他風塵仆仆的樣子，路悠悠主動迎上去抱住了他，說話也極盡溫柔：“你不要這麽着急，我都說了不會走了，這段時間在這裏陪你，不走。”

楊諾這才放下心，緊緊地抱着她。

路悠悠拉着他席地坐下，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撓着他的手心。在一起三四年，她知道這些小小的動作都能給他帶來巨大的安慰。

“醫院和學校那邊情況怎麽樣？”

“事故初步調查結果出來了，學校給的解釋是鎂鋁合金粉末爆炸，怎麽可能？他們都是博士研究生，怎麽可能犯這麽低級的錯誤？”

路悠悠輕撫着他的後背：“你先別激動，都說了是初步調查結果。再等一等，看看後續學校怎麽說。”

其實人已經去世，再待在醫院也沒什麽意義。程瑜趕到那裏也只能一直傷心哭泣，來不及去顧忌其他的事情。楊鴻洲的身份又不好直接出面去找學校。就只能楊諾和學校負責人接洽，尋求爆炸的原因和後續的處理辦法。

“叔叔阿姨呢？”

“你走的時候我媽就過來了，沒過兩個小時我爸也趕過來了。他們現在都還在醫院。淩晨四點的時候，他們看我忙了一整天了，讓我先休息。我又去看了看其他受傷的同學們，才離開醫院的。我去酒店找你但是沒找到人，就有些着急了，在酒店前臺打的電話。”說完後楊諾又低眉細聲地問：“我在電話裏是不是對你說話的語氣不太好？對不起，我剛剛有些着急了。”

路悠悠輕輕地搖了搖頭，問：“你沒有回學校？”

“沒有，你說在看升旗，我就直接過來的。”

“一會兒看完之後，我陪你回寝室，你必須洗個澡，換身衣服，好好睡一覺。”

“好的，我聽你的。”

人群中有些騷動，擡頭才注意到國旗護衛隊已經保衛着國旗走到了廣場。

“去年我沒有過來，你過來看升旗了嗎？”

“去年是······我哥陪我過來的。”提到這裏，楊諾的心情再次低落起來。

路悠悠指着東邊天空太陽即将升起的方向：“我一直都把你當成我心中的太陽，充滿了光明和希望。都說人去世之後會變成星星守衛者自己愛着的人。你看太陽旁邊的那顆啓明星，它是黑暗黎明前天空中最亮的星星。以後你就把它當成你的哥哥，清晨它是啓明星，傍晚它是長庚星。無論什麽時候，它都會一直在太陽的旁邊，陪伴着它。就像你的哥哥會一直守護着你，他不會離開的。”

“你知道嗎？雖然我從小不是跟哥哥一起生活的，但是我們的關系一直很好，有着一種特殊的親近感。我們分開的這一年的時間裏，他經常安慰我，也支持和鼓勵我去找你，他怕看不到我們結婚，還……還提前給我們準備了結婚禮物。”楊諾的聲音再次哽咽起來，“我和我的家人早就做好了他随時可能會離開的準備，但是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種方式。”

路悠悠伸出手臂抱住楊諾，想要給他安全感。

“其實我們都明白，雖然你一直給他捐獻骨髓，但是他也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樣正常地走完一生。這樣去世的話，對于他來說倒像是一種解脫。至少他不是在病痛的折磨中離開的。”

廣場上國歌的前奏響起，路悠悠拉着身邊的楊諾站起來。

“今天這首國歌算是為楊承而唱，他為了科研事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是值得我們尊敬的人民英雄。他雖然不在了，但是他的理想和願望還在，你更要完成他沒有完成的夢想。”

東方地平面上，太陽慢慢扯出一些絢爛的金色。升旗臺上國旗緩緩升起，廣場上的人不約而同地唱起了國歌。

“起來······我們萬衆一心······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