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17 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四)
第17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四)
困于囚車之中,青衫落拓,依舊氣度卓然——
這便是江家嫡長子,江繼盛。
裴夕舟在蒼山看信時,已得知身為清流之首的江家同樣被卷了進去。在回來的路上,他細細斟酌着信中透露的信息,心中已有了判斷。
這一劫,江家是躲不過的。
大雨淹橋,裴夕舟改道途經江家,本想差人傳個口信。
但他未料到錦衣衛行動如此之快,也未料到最先被發難的,會是一向勤勉刻苦、兢兢業業的江繼盛。
“如此大的事情,江伯父在朝堂經營多年,不可能如此後知後覺。适才江家大門緊閉,只開側門,且僅有江家庶女一人跟了出來。”
“若江家反應皆為刻意,這便是要避嫌……可當今朝局,講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同派系皆需擔憂受到牽連,血脈至親又當如何分割——”
裴夕舟正思考着,突然心頭一動,想起友人唯一一次酒後失言。
那是江繼盛被授任兵部員外郎的慶功宴。
他一向低調,往日生辰宴都只與友人小聚,更不會因一次授官而有所忘形。
是江家特意大辦的。
裴夕舟身為江繼盛的好友,收到并不符合友人風格的邀請信,雖然納悶,卻依舊欣然前往。
他到得早,徑直去了江繼盛的院子,便見他着一襲毫無綴飾的青衫,自斟自酌。
“驟然得知此訊,夕舟——”
裴夕舟走至江繼盛身前,剛好瞧見他身側一卷寫好的策論,立刻将恭喜的話語咽了回去。
他望着江繼盛沉郁的神情,低聲問道:“江兄不願?”
江繼盛這才緩緩擡眸,唇角微彎。
“你來了?來,陪我喝酒,陪我……慶祝。”
已有八分醉意。
裴夕舟沉默半晌,靜靜按住他想要再度拿起的酒壺。
“不願,便不笑。”
江繼盛愣了愣,突然搶過裴夕舟按下的酒壺猛灌了一大口。
他閉着眼,輕敲酒壺的銀蓋,沉嘆一聲。
“夕舟……”
“江兄且說。”
“為兄是個沒有什麽天資的人,虛長你幾歲,卻寫不出如你那般的好文章……”
說完這句,江繼盛又喝了一口酒。
裴夕舟抿唇望着江繼盛,等他繼續說下去。
“你知曉的,我鄉試便考了數次,最後結果也是平平,而今承蒙祖蔭,也不失為一個好結果。”
聽着友人渾渾噩噩的語調,裴夕舟不由反駁道:“但這些年來,江兄閑時便寫策論,四書五經閉目能誦,若能參加明年科舉,未必不能——”
他本憤于友人的沉寂,突然瞧見江繼盛眸中傷色,心下恍然。
“江兄是被逼的……為什麽?”
在裴夕舟眼中,江繼盛雖貴為江家嫡長子,但平日格外勤勉刻苦,閑時手不釋卷,不敢有絲毫懈怠。他說自己天資不好,其實只是不如少數幾人驚才絕豔。
江繼盛一心願走仕途,夙興夜寐,日積月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考出進士來。
江家并不缺人,兵部員外郎也不是什麽高位,為何要将他送到一個不願去的位置?
“我不知,我連江家嫡子都不是,就這樣被推到如今的位子上了。”
裴夕舟波瀾不驚的眸中劃過一絲意外。
江繼盛似是醉極,晃着酒壺悠悠道:“我是從很遠的旁支過繼而來的……”
裴夕舟從他斷斷續續的講解中聽明白了。
江繼盛所在的那一支人丁稀少,漸漸只剩幾人。
他一出生便被過繼到主家,斷了與旁支的聯系,享了尊榮,得了祖蔭,即使他不願要。
可這世上有許多事都是标好價碼的,等時機到來之日,便會一筆一筆地從受惠者身上拿回來。
“如今便是時候了。”
裴夕舟收起回憶,喃喃道。
“我雖不知他們要江兄做什麽,但一旦形勢演烈,江兄身世抖落,勢必會被逐出江家。”
“從他意外接任兵部員外郎起,江家便親手送出了這枚棋子,可用、可斷、不受牽連。”
“……不,或許從他被過繼到江家時,棋局,便已經開始了。”
馬車在裴王府門前停下。
裴夕舟将書信折好,撐傘走下馬車,擡眼望去。
層層的雨幕比方才更厚了,濃雲低低壓在穹頂,沉得像要壓墜下來。
京城的另一頭,梅長君已喝多了酒,被顧珩扶着送回院中。
半夢半醒之間,她只知身邊人值得自己信賴,一不留神,問題已脫口而出。
“兄長,你說母親——”
“長君早些歇息,有些事情,等母親身體穩定些時日再問。”
他已察覺到梅長君的疑惑,溫聲回道。
“好……。”
梅長君坐在塌上,低着頭,墨發垂在白皙耳畔。
她想了想,又道:“我探出國師蹤跡了。”
“裴夕舟告訴我,國師在蒼山上有居所。”
“就在蒼山?”
顧珩有些驚訝。
“國師是裴夕舟的老師……”梅長君低聲解釋着,“兄長,沈首輔尋國師蹤跡,究竟是為了什麽?”
“應當是有事相求。”
“說來也是,國師與世無争,但名滿天下,沈首輔他總不會想要暗害吧。”
梅長君思緒有些發散,她嘴角微彎,自語道:“我也是為了自保,老國師兼濟天下,切莫怪我。”
至于未來那位國師……
他欠她良多,怪便怪吧。
梅長君輕笑一聲,酒意漸漸湧上來,從耳朵到雙頰,一點點的熱意在身上亂竄。
顧珩将備好的醒酒湯遞上,待她服下躺好後,方笑道:“今日倒是雙喜臨門,我這便去告訴父親。待解藥一來,我們便不用時刻擔心你的身子了。”
梅長君低低應了一聲。
她也不用時刻湊在裴夕舟身旁了。
喉中酒意沉澀,梅長君望着顧珩離去的身影,慢慢閉上眼,墜入夢境之中。
……
“殿下請用酒。”
清淺溫潤的語調,帶着說不出的纏綿。
梅長君睜開微阖的雙眸。
入目是一張絕滟無瑕的臉,教見過諸多美男子的她眼前一亮。
“皇弟讓你進來的?”
“陛下怕長公主待在宮中無趣,特意喚臣前來服侍。”
“臣?”
梅長君從軟榻上起身,玄朱金紋的華貴宮裙輕輕流拂。
“臣都察院給事中林澹,參見長公主。”
“都察院……”梅長君往前走了幾步,轉身望向跪在玉石磚地上的男子,笑道,“都察院前些日子還上疏彈劾本宮,焉知你今日前來,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思?”
“臣不敢。”
“哦?”梅長君微微挑眉,語調已染上幾分長公主的威儀。
“臣為陛下直屬,只為取悅長公主——”
林澹驟然擡眸,似是被梅長君的氣勢所攝,解釋脫口而出,又意識到此言不妥。
“求殿下垂憐。”
他柔着嗓音,垂眸膝行而上,朝着梅長君的方向一點點挪過去,欣長的身形勾勒在輕薄的白衣下。
梅長君含笑望着林澹,待離得近了,微微彎身,一指挑起他的下颔。
林澹聞到一陣淡淡的梅香,微微一愣,主動将自己送上,幾乎完全貼到了梅長君身側。他肩上衣衫悄無聲息地滑落了些許,擡手拿過桌案上的酒杯,捧着遞到梅長君唇邊。
“殿下請用。”
“你不情願。”
兩人的聲音同時響起。
梅長君垂着眸,冷淡視線掃在林澹漫着微微不解的臉上。
“沈首輔派你來的?”
她沉聲問道,整個人透着一種高不可攀的冰冷。
“殿下在說什麽?”林澹還想掙紮,仰着猶比月色的脖頸,一錯不錯地望着她,眸中水光輕顫。
梅長君笑了笑。
這麽多年,墨苑培養人的法子變了又變。這位林公子學得挺好,但偏偏撞上了她熟知的幾項。
看着熟悉的動作、語調,梅長君竟有幾分追憶往昔之感。
“難為你一世家公子,竟放下身段學了這麽多。”
林澹神色一僵,指尖酒杯墜落。
他急忙去撿,薄薄的衣料随着動作摩挲起一層聲音。
梅長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林家不是沈首輔一黨,你是被抓了什麽把柄?”
“……殿下恕罪,臣——”
寝殿的門在此時被推開。
“殿下召臣來此,便是為了讓臣看這不堪的一幕?”
這一聲冷冽如山澗檐雪。
梅長君神色未動,跪于她身前的林澹反而驚惶地回頭望去。
他起身便拜,衣袖卻纏在梅長君腰間的墜子上,滞澀了片刻。
“國師大人……”
裴夕舟沒有理會他,視線死死地落在了梅長君微散的衣襟上,清冷無情的眸子起了一層暗潮洶湧的浪。
梅長君這才發覺,因着方才撿拾酒杯,她與林澹隔得極近,衣衫也有些淩亂。
她心中沒來由地有些心虛,又想起之前兩人的争執,輕輕啓唇。
“國師是從北鎮撫司出來了?”
裴夕舟驟然回神,冷冷看了梅長君一眼。
“托長公主的福……”他望着梅長君的神情漠然而專注,半晌後方道,“臣不慎擾了長公主雅興,還望殿下恕罪。”
“恕罪?”
梅長君輕聲重複着他最後兩字,心中無名火起。
她視線落在有些無措的林澹身上,冷笑道。
“既要恕罪,便請國師大人護本宮與林公子一道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