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15 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二)
第15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二)
風聲漸起,窗外松枝微拂。
淺淡的天光從窗紙中透過,投下的松枝暗影在素箋上輕輕搖動。
裴夕舟執筆寫下一行行墨字,突然覺得平日裏習以為常的光影格外晃眼。
紙面上的字有些失了工整。
他定了定神,将動作慢下來,眉眼間籠上一片山高霧濃的凝思。
梅長君坐在裴夕舟身側的梨木清漆椅上,撐着頭看他運筆。
“穠芳依翠萼,煥爛一庭中。零露沾如醉,殘霞照似融……”
是前朝赫赫有名的《詩帖》。其以畫法作書,脫離了筆墨畦徑,走筆如幽蘭叢竹。此帖傳世甚久,原帖結字至瘦,飄忽快捷,似行如草。
前世裴夕舟便有《詩帖》的真跡,據他所言,是少時師父所贈的及冠禮。
他對其視若珍寶,時常觀摩,筆下所書便帶古人筆意,卻更為端方勁逸,蘭竹之韻游于筆畫之間,泠泠作風雪聲。
墨色深烙,可堪驚豔。
梅長君靜靜看着,将裴夕舟如今的字跡同記憶中首輔的手書作了對比,深覺字如其人,即便尚是年幼之時,他揮筆所寫的古帖,字裏行間也俱是竹姿霜意。
一帖書畢。
裴夕舟将筆管搭在汝窯青瓷的筆山上,墨跡在細軟的狼毫上漸漸凝結。
短短一篇《詩帖》,自行筆至落筆,裴夕舟面上是一派清冷平靜,筆下卻風塵漸起,仿若行過了萬水千山。
“寫完了?給我看看。”
梅長君起身走近。
裴夕舟搭在書案的手指一顫。
靠窗的案角上,香篆靜靜燃着,淡香在房中缭繞。
裴夕舟卻覺周身俱是另一種淺淡的梅香,仿若一張綿密的織網,朝着他步步收緊,讓他難以掙紮。
恍惚之際,适才玄覺的畫面如工筆醒染。女子略促的呼吸,微動的神情,乃至那烙于神魂中的細膩觸感,都在裴夕舟的腦海中再次清晰。
“寫字的時候走神了?”
梅長君站在書案旁,伸手将素箋拿起,目光随意一瞥,便看見有幾處末端行筆的滞澀。
是他凝神思索時慣常的停頓處。
流逝的過往如黏軟的藕絲,縱使太細太透明,牽在手中時仍會有所察覺。因此只一眼,梅長君都能分辨出裴夕舟落筆時的狀态。
“抱歉,我……”裴夕舟望着梅長君的側顏,輕聲道歉。
語聲如玉,洗練,清冷,沉凝,一如往昔。
可向來不染塵霜的眸中卻摻雜着幾分深暗。
梅長君的注意力仍在字上,恰恰錯過了這般細微的神情。她将整帖細細看過一遍,想了想,故意輕嘆一聲:“夕舟就想讓我臨這個嗎……”
她捧着素箋垂眸望向他,微微拉長的尾音落在裴夕舟耳中,似有幾分缱绻。
不能讓她失望……裴夕舟腦中驀然升起一道想法,來不及細究原因,話語便脫口而出。
“我去借《書帖》。”
他起身便要向外走去。
一角月白的衣袂從梅長君身邊劃過,她微微詫異地問了一聲。
“現在?”
梅長君知道,《書帖》在被贈與裴夕舟之前,應當一直在老國師的手中。而根據前世對裴夕舟的了解,他練字時,或早或晚,定會寫到此帖,于是梅長君以此為機,兜兜轉轉,想借練字之由将話題漸漸引到真跡上,再套出老國師的蹤跡。
可未曾想,竟這般迅速。
“嗯,我去兩刻便回。”
梅長君立刻反應過來。
所以,裴夕舟先前說過的長輩,就是老國師。
怪不得沈首輔遍尋不得。
蒼山封禁,不讓人行,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國師持皇家密令,安隐山中,不是相關之人,自是得不到一點消息。
“好……”
梅長君望着少年遠去的背影,唇邊掠過一個極淡的笑意。
窗外風止。
四方皆靜,屋內篆香漸漸燃至盡處。
梅長君凝眸望着浮在篆盤四周的煙塵,良久,将視線落在置于書案上的素箋。
她素愛瘦金體,前世除《書帖》外,還臨過《牡丹帖》《風霜二詩帖》等真跡。可她的字卻一點也不像原帖,而是像極了裴夕舟。
燕爾新婚之時,她曾纏着裴夕舟教她練字,卻總是寫至一半,便被……
後來,她望着國師遞呈皇弟的折子,兀自神傷,不經意間已練得九分相似。
可之後又發生了一件事,令得她的字跡與之最終相去甚遠。
梅長君拿過玉鎮尺下壓着一張空箋,執起毛筆寫了幾字,眉眼低垂。
“承天書院的先生只說我們落筆神似,而非前世初時那般如出一轍……”望着紙上翩翩飒然的墨跡,梅長君神色淺淡地點點頭,“如他所願。”
……
前世。
風雪欲來,國師府上空層雲密布,透着壓抑的沉悶。
梅長君走到書房門前站定,停了許久,方緩緩推門。
“前日之事——”她悶悶地開口,擡眸卻尋不見裴夕舟的身影。
這個時辰,不在書房,會去哪裏?
她心中生出些許疑問,漫無目的地打量着書房的布置。
自年前吵過一架後,梅長君已許久不曾踏入裴夕舟的書房了。前日之事涉及朝政,她擔憂遲則生變,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前來尋人。
屋內陳設未變。
一張堆着素箋的檀木書案,一把梨木清漆椅,牆邊一排古樸的木箱。
獨獨少了專屬于她的軟塌。
書房窗子是掩着的,火盆未熄,熱意灼人。
梅長君踱了片刻,覺得有些悶,蹙着眉走到窗前。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梅長君停下還未碰到窗沿的手,轉身回望。
一張清冷無情的面孔倒映進她眸底。
“殿下怎麽有空過來?”裴夕舟一瞬不瞬地盯着梅長君,徐徐道,“是前日之事……要尋臣問罪?”
他似是匆匆趕來,未着披風,墨發少見地散落幾縷,垂在月白的衣襟前。
梅長君抿唇望着他,沒有否認。
裴夕舟看着梅長君冷靜的神情,唇角微彎,慢慢地露出一個笑來。
“殿下心中早有思量,又何必多此一舉。”
他的聲音竟是清淡而柔和的,可梅長君分明聽出了幾分譏诮。
“私結外邦本是重罪,皇弟搶在消息傳開前将所有相關之人壓下,你一不上疏辯解,二不配合籌謀……”晦暗的風雲沉于梅長君的眸中,“為了朝局安穩,如今留在刑部的已是改過內容的‘密信’。”
她越說越氣,來之前被壓在胸臆中的不解和沉怒逐漸浮起。
“這已是最好的法子了,卻不知何處惱了國師大人?”
裴夕舟向前一步。
他輕輕挑起梅長君的臉,想要透過這如玉的容顏看出其內深藏的心思。
微涼的指尖稍稍用力。
“殿下果真不知道臣在惱什麽?”
梅長君感覺到了隐隐的痛楚,視線從他凝滞不動的喉結向上移去。
一雙沉凝的眼。
“臣謝殿下好意,只是有一惑不解……”裴夕舟另一手将梅長君圈在懷中,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殿下是何時學了臣的字跡?”
這是什麽問題?
梅長君眸光一愣。
裴夕舟卻立時松開了她。
他冷沉的眸色黯了下去。“殿下想要什麽,直接告訴臣便是,何必……”
“你以為我學你字跡是為了——”
梅長君反應過來,正欲辯解,便見他立在身前,一身月白錦袍冷刻清淡,斂目平靜地道。
“景元四年冬,護國寺收到密信一封,其上言……”
“景元五年春,方老将軍于家中收到密函……”
“算上如今留在刑部的信,已是第三次了。”
裴夕舟的神色是清冷的,映着沉沉天色,越過梅長君走到書案前。
“短短兩日,竟查到了這麽多……”梅長君沉默片刻,并未解釋,反而輕輕笑了出聲。
不涉朝政?手無實權?
既然能翻出這些早該沒于風雪中的舊事,并且直直地抖落在她面前。
字跡一事,便也沒了解釋的必要。
“縱是本宮做了,國師大人又當如何?”
正是此時,窗外傳來了簌簌的落雪聲。
裴夕舟逆着雪光站在書案前,并未垂眸,修長的五指熟練地在一堆素箋中取出了一張。
那素箋已有些泛黃,其上兩行字跡,一行端方勁逸,另一行有些神似,但行筆婉約秀麗如春陽。
梅長君瞥見那略帶熟悉感的字跡,本以為模糊的記憶再次浮現。
“你還留着——”
她話音未落,便見裴夕舟捏着素箋的一角,輕輕觸及了位于案角的火盆。
素箋黑墨,沾火就着。
天就要全然暗了,窗外雪光泠泠,卻不及書房內這一星火光灼眼。
紙灰自裴夕舟的指尖落下,有幾縷飄在了梅長君的腳邊。
她望着落灰,眸中浮現幾分酸澀。
“殿下本不用臣教。”
裴夕舟将最後一撮紙灰攥于掌心,借着這一握灼燙的力量,冷聲道。
“是臣不該有所求,不該徒生妄念。”
短短兩句不該,仿佛是對過往種種的判言。
這一剎那,梅長君腦中轟然一響,如洪水決堤,窗外的風雪聲都被漫漫濤聲泯滅。
她擡起頭來。
那道正立在書案旁的身影,清冷攝人,暗藏凜冽。
梅長君冷笑一聲。
“國師以為,本宮就願意再寫你的字跡麽?”
“明日陸絮會來,國師好好準備一下吧。”
言畢,她徑自拂袖離開。
身後傳來裴夕舟如沉玉般的應答聲。
“如此……甚好。”
……
“等久了麽?”
坐在梨木清漆椅上的梅長君驟然回神。
不是記憶中那高大而極具壓迫感的身影,少年時的裴夕舟眸中清冷之意仍存,卻淡上了許多。
尤其是現在望着她的時候。
“外面落雨了?”梅長君頓了頓,望見裴夕舟發上肩上都有些潮濕,輕聲問道。
“有些薄雨,不妨事。只是……”他眸色略含歉意,“師父前些時日将《書帖》借與友人鑒賞了。”
“這是我平日裏臨得最好的一帖,贈與長君。過些時日我定将《書帖》原跡取回。”
他從密封的錦袋中取出一帖,遞到梅長君手邊。
練你的字麽?
梅長君接下早已萬分熟悉的帖子,心中說不上是什麽感受。
她靜靜坐于椅上,雙指摩挲着帖子表面,想尋個理由早些下山。
窗外風雨聲漸起。
“外間天色已沉,風雨再起,不知何時能停。蒼山地險,山道難行,若在此待久了,指不定難以下山。師父今日恰尋我有事,不若我送長君登上顧府馬車,待日後再練?”
裴夕舟望着窗外想了想,詢問道。
正合她意。
“……也好。”梅長君輕快地點了點頭。
目的已經達成,她自是不願在如此熟悉的場景裏,真正臨上裴夕舟的字。
兩人各自撐着傘緩緩下山。
裴夕舟囿于此前經歷的幻影,心中思緒紛亂,只待獨自一人細細理清緣由。
梅長君則因在書房中憶起的過往而心生煩悶,不想再見到裴夕舟的臉。
兩人各懷心思,并未交談,就這樣快速地向下行去。
顧府的馬車早已候在聽雨閣旁。
總算下山了。
梅長君有些興起,望着近在咫尺的馬車,腳步加快。
雨中路上濕滑,一粒小石子恰恰随風滾到了她的腳底。
乍然一抵,梅長君整個人就要向前跌去。
裴夕舟瞧見梅長君身形不穩,立刻棄了傘将她拽回,又在她即将跌入懷中時,用另一只手将她扶住。
“小心。”
梅長君在他身前站定。
她仍撐着傘,衣衫無垢。
他神色有些放松,慢慢松開她的手。
天際的雨水澆灑在他的墨發上,順着白壁無瑕的臉頰慢慢滑落。
他拾起跌落在山道上的傘,緩緩撐起,望着梅長君的眸中雜着淺淡的笑意。
“天色已晚了,回去吧。”
梅長君張了張口,最終沒說什麽,輕輕點了點頭。
顧府的女使們已走至梅長君的身旁,一個為她披上披風,另一個接過她手中的傘撐着。
裴夕舟已背過身去,順着蜿蜒的山道往書舍的方向走去了。
“還望什麽?姑娘大了,竟一個人溜到蒼山來……”
顧珩含笑的聲音同馬蹄聲一齊在梅長君身後響起。
梅長君轉身回望。
“兄長怎麽來了?”
顧珩隔着段距離翻身下馬,以防蓑衣随動作抖落雨水濺到梅長君的身上。
“我再不來,自家姑娘都要被人拐跑了。”
“怎麽會……”
梅長君搖搖頭,有些失笑。
顧珩桃花眸微彎,唇邊綻開一抹笑,催促道:“外邊風大,快上馬車。”
“兄長等一等。”
梅長君解下懸于腰間的錦袋,從中取出裴夕舟交予自己的帖子,以指尖相撫,認真看了兩眼。
“這是……”顧珩望着梅長君的動作,莫名心頭一緊,笑問道,“他寫的?”
梅長君淡淡點了點頭,指尖捏着帖子往江邊走去。
撐傘的女使急忙跟上。
她是要……顧珩眸色了然,靜靜地望着她的身影,心中說不清的情緒松了下來。
梅長君已走至江邊。
風雨交加下,江水也比平日浩蕩了幾分,大朵大朵的浪花砸在岸邊的礁石上。
梅長君望着江濤,眸色漸漸沉靜。
她慢慢将帖子舉起,對着晦暗的天光。
上頭的墨跡端方隽逸,卻漸漸混上了潮濕的雨水,變得有得昏沉。
梅長君想起前世時,在多少次風雨聲中,她漸漸改去那與裴夕舟相似的字跡。
不該有所求,不該徒生妄念。
梅長君想到這兩句,沉靜如江水的雙眸乍起波瀾。
是不該。
前世那被火光吞噬的舊帖就像是一個沉寂在歲月中荒唐的笑話。
求來的姻緣歷經坎坷,遇火成灰。
今生意外而短暫的相逢,也當随江水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