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13 章 寒潭渡鶴影(三)
第13章 寒潭渡鶴影(三)
梅長君溫和而堅定地拒絕了。
說是書院座位定了許久,除去這個角落有些空位,別處也不好騰挪。
“疏桐難道會因為一個座位便不同我相交嗎?”
梅長君玩笑似地問道。
趙疏桐連忙擺手,又突然靈光一閃,拍手道:“我們可以過來呀!”
“聽說今日授課的先生是那位鄭大儒,待學生極嚴,我才不要坐前面聽他念叨。”
趙疏桐一邊說,一邊笑,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決定。
“就這麽定了!”
她是雷厲風行的性子,一錘定音後便拉着好友們風風火火地走到書案旁收拾東西。
梅長君看着她們忙碌的背影,扯了扯嘴角,轉向靜靜坐在一旁的裴夕舟。
晨風四起,裴夕舟并未看她,斂去深邃得望不見底的眸光,低聲道。
“我換個位……坐你後面便好。”
梅長君還來不及阻止,便見他提着并未打開的書箱,緩步移到了學堂的最後一排。
原是早有打算。
她回頭望去。
裴夕舟剛剛坐下,看見她有些凝噎的表情,倒是罕見地露出一抹笑。
唇畔笑意清淡如天邊流雲,卻又轉瞬即逝。
裴夕舟低頭,默然地整理新書案,将上次課寫的手書也放了上來。
“……這算不告而別,”梅長君凝眸思索,半晌,敲了敲裴夕舟的書案,輕聲道,“夕舟可得賠禮。”
至于賠什麽,她望着手書上已初具風骨的瘦金體,心下已有了想法。
前世裴夕舟說過,他的書法是師父教的。
這個師父……若不出所料,應當便是梅長君要尋的老國師了。
她眸中神色變幻,直到裴夕舟将筆停在崖柏筆擱上,溫聲問道。
“長君想要什麽?”
“要你教我習字。”
梅長君眸中笑意燦爛。
“上次先生看我的功課時,說我們的字有些相似,然後又誇了你一通,我可不服,等你教我練好了——”
“好。”
他察覺到自己答得有些快,頓了頓,別開目光。
“來啦!”
趙疏桐已經收拾好了,帶着一幫人大馬金刀地坐了過來,将梅長君圍在了中央。
……真熱鬧。
以趙疏桐和梅長君為中心,四周的公子小姐們紛紛圍坐過來,開始談天說地。
梅長君一邊應着,得空戳了戳江若鳶的手臂,笑道:“你怎麽也過來了?會不會影響到你……”
江若鳶輕輕搖搖頭。
“我有我想做的事。”她看了遠處的江渺然一眼,縮在袖中的手緩緩握起,喃喃道,“所以我也不怕她了。”
一盞茶過後,鄭大儒姍姍來遲。
喧鬧的學堂瞬間寂靜下來,學生們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好奇地望着這個頗具仙風道骨的老者。
梅長君也不例外。
她回憶起前世看過的列傳。
鄭籍,一代大家,本有濟世之志,但在愈發險惡的政局中難以自處,最後托病,辭官歸裏。他晚年時,常嘆世事已不可為,明哲保身為上,在教書之外,時常登山臨水,酣醉不醒,胸中俗塵盡掃。
但這時的鄭籍卻不盡然……梅長君凝眸沉思:算算時日,他應該也已經走到了朝局的邊緣,不然也不會被打發來承天書院,可他心中總還有些不平之氣,對朝政也有着自己的堅持。
正如他開場便講的內容。
“諸位應當知道江浙一帶的戰況吧?”
一句話勾起了所有學生的興趣。
比起枯燥的課本,真真切切發生的事情顯然更讓人有讨論的欲望。
“知道!在衆位将軍的帶領下,蠻夷已經退卻了。”一位小公子搶答道。
鄭籍捋着發白的胡須,笑着搖了搖頭。
“不,他們還會卷土重來。”
一語激起千層浪。
“先生為何這樣說?”
“他們不是在上次那場戰役中損傷慘重,全線退兵了嗎?”
因為蠻夷沒有第二條路。梅長君在心中輕輕答道。
她清楚地記得江浙數年來的戰況,更是了解蠻夷的生存方式,因此對鄭籍此言沒有絲毫意外。
蠻夷靠游牧而生,想要什麽,只能搶,也習慣了搶。戰争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種殘酷些的生存方式罷了。
“我父親也這樣說過!”
提起軍事,趙疏桐立刻來了興趣,回憶道。
“說是……對付蠻夷,需要把他們真正打服才行,之後也需時時震懾。”
梅長君點了點頭,低聲道:“按蠻夷的生活習慣和之前搶到的物資推算,再過一段時日,他們便亟須補充,而大乾上次一戰,并非摧枯拉朽的大勝,至于震懾……”
她頓了頓,沒有說完。
鄭籍補充了她未宣之于口的話語。
“事實上,大乾無兵,一百年前京都戰役後,京城三大營被縮減為只有十四萬人的十二團營。你們覺得這個數字如何?”
趙疏桐鼓起勇氣答了一句:“還行?”
鄭籍冷笑一聲。
梅長君也在心中暗嘆。
若是真有十幾萬大軍便好了。
顧珩與她提過,顧尚書奉旨清點人數時,才驚怒地發現,十二團營的真實人數只有五萬!
“不是十幾萬,只有五萬!”鄭籍冰冷的話語中帶着難以掩飾的憤懑,“這裏面還有衆多年老到無法進攻的充數殘兵。”
上次江浙一戰,已是消耗了許多,如今軍隊缺将缺兵還缺糧,朝臣卻極力粉飾太平。
“大将軍班師回朝,蠻夷卻再次遞上了入貢文書,其上字字所言,将大乾顏面統統掃于地上。”
鄭籍回憶起閣中商議此事的場景,只覺滿眼荒唐。
大戰一觸即發,江浙再現危局,平日言若懸河的沈首輔卻不發一語,直到皇帝沉聲發問時,才和稀泥般地笑着勸陛下不要憂心,說蠻夷只是一幫餓賊,搶掠完了就會離開。
“何其無恥!”
鄭籍才不管沈首輔的顏面,直接當着衆學生的面将此事繪聲繪色地講了出來,末了還極其憤怒地評價了四個字。
學生們同時縮了縮腦袋,噤若寒蟬。
沈首輔比顧尚書等人年長些,其子早已過了入承天書院的年紀,因此學堂內并無沈家人聽到了鄭籍的罵聲。
但總有人會說出去的。
鄭籍自然也是知曉這一點,他走入堂下,看着衆人變幻的神色。
“我今日所言,你們想傳便傳,”他渾不在意地補了一句,然後平複了激動的心緒,饒有興致地問道,“依你們看,該怎麽辦?”
“降是不可能,打又來不及……”
趙疏桐撐着頭,眉頭皺得極緊。
戰也難,守也難。
學生們紛紛陷入沉思。
鄭籍本是奔着趙疏桐來的,想看看趙将軍之女對此有何見解。
他踱步到了附近,卻無意間看見後一排的裴夕舟。
少年神色清淡,并不像大多數學生那樣眉頭緊鎖,反而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你說說?”
鄭籍心頭一動,拍了拍裴夕舟的肩。
“依學生所見,目前最需要的,便是拖延時間,等待援軍。”
鄭籍點頭道:“可該如何拖延呢?”
裴夕舟垂眸望了望桌上硯臺中的墨,方下定決心般,緩緩擡頭道。
“辦法就在那份入貢文書上。依大乾例,外邦文書需要兩種文字,除漢文外,還要有蠻夷的族文。”
“但自成祖以後,此例流于形式,基本沒有外族遵守,蠻夷年初時送來的入貢書便只有漢文,想必此次也不例外。”
“只要大乾告知蠻夷使者,需遵守此例,讓他把入貢書帶回重制,便有拖延之機。”
鄭籍愣住了。
他本來只是被少年淡然的神色觸動了,但幾番話語聽下來,雖覺得有些奇巧,細想卻似乎有可為之處。
“你叫什麽名字?”
“……學生裴夕舟。”
“你說得有幾分道理,裴夕舟……裴——”鄭籍眸中滿是贊賞,可念到裴夕舟名字時,突然反應了過來。
他收住了滿腔的誇贊之語,嘴角微動,半晌,輕輕嘆了一句。
“王府有個好世子。”
裴夕舟并未被鄭籍的話語影響,對他揖了一禮,靜靜坐下。
梅長君也默然地望着自己的書案。
原來這個方法,是裴夕舟提的,可前世卻不為世人所知。其中緣由,無非是王府世子的身份。
梅長君立刻明白了方才裴夕舟回答前的沉默——他本不該出頭。
裴王爺已經退居王府許久了,不願涉朝政,更不能涉朝政。
饒是如此,也時常有人對裴王府虎視眈眈。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裴夕舟被裴王爺嚴苛以待,所言所行皆無差錯,并未真正落入朝臣眼中。
這不失為一種保護。
今日之言若是上達天聽,便是在皇帝的名冊中醒目地勾上了一筆。裴夕舟心思通透,自出生起便在旋渦的中心,應該知道要遠避争鬥的。
但他還是說了。
梅長君對此并不意外。
她沉默着,在前世與他紛雜如夜下深湖般的回憶中,想起了自初見那年便有的印象。
無論是暮色茫茫還是風雪連天,他都是暗夜中一抹清正的亮色。
為民之“正”,從來都在旋渦之內。
此刻學堂寂靜萬分。
衆人神色不一。
恢複平靜的鄭籍走回堂前,輕巧地揭過了對此事的談論,開始講授書中內容。
下課時辰一到,他連課業都未布置,便匆匆離開,面上是隐隐的激動之色。
顯然是要進宮。
梅長君望着鄭籍快步離去的背影,心中卻無由地升起一絲憂慮,收拾書箱的動作也慢了幾分。
衆人漸漸離去。
空寂的學堂響起一道溫潤如玉的聲音,打破了梅長君的沉思。
裴夕舟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側,低聲喚道。
“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