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12 章 寒潭渡鶴影(二)
第12章 寒潭渡鶴影(二)
假期結束了。
冷寂數日的書院迎來了喧鬧的學生。
“怎麽這麽快又要上學了!我的課業還沒做完,一會兒又要被先生批了……”
拖長的聲音帶着怨念。
“就知道你完不成,喏,這是我前些日子便寫好的,拿去改改……不過,原來那位喜歡布置一堆課業的先生說不定不會回來了!我聽父親說,陛下對承天書院極為關注,新派了好幾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前來為我們授課呢。”
另一道清脆的話語倒顯出幾分期待。
“要換先生?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兒!”
剛才抱怨課業的小公子眼睛一亮。
“別急着高興,先生多,課業又怎麽會少……”
在他身後的一位小姑娘幽幽地插了句話。
小公子雙手抱頭,嚎道:“我們才幾歲,真不知道這是為了——”
“慎言!”
“這可是陛下授意,你可別亂說!”
梅長君穿過叽叽喳喳的人群,坐到位于窗邊的書案前。
整理完書案,她向身側望了一眼。
空空如也。
梅長君有些詫異。
裴夕舟一向到得早,以往每次她到了書院後,都會見他一個人沉靜地坐在案前看書,玉簪束發,月白衣袂上染着些清晨微凜的薄霧。
有時他被先生喚去問話,人雖不在堂內,但崖柏筆擱也會端端正正地擺在書案上。
“長君!”
江若鳶瞥見梅長君靜靜坐着的身影,遠遠地揮了揮手,小步跑來。
梅長君拿出早早備好的長劍。
劍一出鞘,寒光迸射,動靜倒是不小。
江若鳶站在書案旁,抱着梅長君送給她的長劍,愛不釋手地看了好幾遍。
“這劍輕盈,長度和材質都适合你。”梅長君望着江若鳶激動的神情,笑着補了一句。
昨日同梅長君借傘的幾個小姑娘都出自武将世家,向這邊望了一眼,便被長劍吸引過來。
因着家學淵源,她們紛紛好奇地望向長劍,興致勃勃地圍着問話。
“這是去城中心的那家武器鋪買的?”
“你看劍柄上的刻字,這可是名家!”
“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江若鳶從善如流地遞給最近的一個小姑娘。
人越聚越多,衆人将劍傳來傳去,一時間熱鬧極了。
裴夕舟一進門,見的便是如此景象。
平日空蕩蕩的書案旁圍了七八個人,梅長君端坐其間,明眸粲然,眼尾肆意輕揚。
他腳步一頓,垂眸凝視了片刻,又神色淺淡地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輕而平緩的腳步聲在喧鬧的學堂中響起。
站在裴夕舟那側書案旁的小姑娘歪了歪頭,恰好看見他的身影,眉頭緊皺。
她悄悄扯了扯身邊人的袖子。
其他幾人轉身望去,臉色同樣不怎麽好看。
裴夕舟漆黑眼眸注視着衆人的反應,薄唇微抿,一言不發地走到書案旁。
一個小公子沒拿穩手上的劍,“铛”的一聲掉在了裴夕舟的書案上。
談話聲戛然而止。
梅長君擡眸望去。
裴夕舟一身淡色素衣,臉色有些蒼白,淡雅的眉目比往日多了幾分清寒。他垂着眸,将手伸向書案上的劍,想要遞還給那位小公子。
長劍入手。
一股寒意從筋脈中升起。
裴夕舟動作微頓,視線落在身前站着的小公子上。
對方本就緊張,驟然被望,吓了一跳,擡手往後退去,恰好踩到身旁人的腳。
“啊——”
痛呼聲響起。
裴夕舟默了默,橫劍在身,開口問道:“這是誰的——”
他還未說完,便被驚惶的小公子用書将劍打落。
“別,別讓他碰劍!”
“快走快走。”
幾位膽小的小姑娘一下竄出好遠,害怕地望着沉默不語的裴夕舟。
學堂裏擠擠攘攘,遠處的學生們也過來湊熱鬧了,卻偏偏又隔着一段距離。
……避如蛇蠍。
裴夕舟拂衣蹲下,将被打落的長劍撿起。
衆人退開,沉默。
無數道畏懼、厭惡的目光落在裴夕舟的身上。
裴夕舟垂下眼睫,手指捏緊了劍柄。
他什麽都沒做,只是想把劍還過去。
他可以碰劍的……
“給我吧。”
小姑娘清亮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裴夕舟側身,瞥見一抹鮮明柔軟的紅色。
是她。
眉眼微彎,笑意明亮清淺,仿佛剛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多謝夕舟。”
梅長君從他手中接過長劍,輕聲道謝。
她再轉過身去,将劍遞給江若鳶,對着周身衆人笑道:“先生快來了,大家先回座位上吧。”
人影漸漸退去,壓抑的低語聲傳入裴夕舟的耳畔。
“怎麽還跟他坐一塊?”
“你之後勸勸……”
裴夕舟将視線從梅長君的笑顏上收回,默然坐下。
她并未見到他那日失控時狼狽的樣子,并未如衆人一般畏懼、遠離他。
裴夕舟心中生出幾分慶幸,片刻後又被沉悶的心緒壓抑。
窗外日光照在他渾無矯飾的素衣上。
他向來着一襲月白衣衫,不沾俗塵,總透着難掩的清貴。
只是今日這清貴中不免生出幾分孤冷。
梅長君明亮的眸光投了過來,裴夕舟察覺到了,卻執筆蘸墨,強迫自己不再向她望去。
他身帶煞氣,之後修習功法便更難壓制,若有朝一日略微失控,都免不了再吓到別人。
即便梅長君不怕,但衆口铄金,她若繼續待在他身邊……
冷白修長的手指一顫。
幾滴墨汁落在了衣袖上。
裴夕舟抿唇,指尖輕輕按着墨跡,看着這抹深黑點點化開,染污了原本的月白顏色。
他不該再招惹她。
一日倏忽而過。
顧府的馬車已經等在了書院門口。
梅長君将書箱遞給女使,便要上車。
合簾前,她偶然一擡眼,恰好撞見了一雙沉默清冷的眸。
一襲月白直綴,在暮色四合中格外醒目,卻又沒有了白日裏的光亮。
裴夕舟靜靜地站在書院的另一側,不知是在望裴府的車馬,還是在看她。
梅長君扶簾的手一頓。
他向來寡言,但今日尤甚,一直沉默着坐在書案旁。
本是清致灑落的人,舉手投足間都宛如清風皓月,萬千華光足以讓周遭之人失色。
但此刻仿若華光蒙塵。
一日不言,臨別時又看過來做什麽?前世做首輔時,也沒有這麽糾結吧。
梅長君無奈地想。
裴夕舟卻立刻收回了目光。
天際飄起如煙的小雨,他站在雨中,望着側方,眼前卻依然浮現着方才看到她的樣子。
姿容姣姣,即便沒有笑容時也透着一種明豔,像是在煙雨人間中一簇灼灼烈火。
卻不該同他有牽扯。
“下雨了,世子快過來,我們在這!”
雲亭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
裴夕舟折身而去。
梅長君眉梢微挑,放下了車簾。
……
自改修功法後,裴夕舟便只來書院上課,再未去過演武場。
武學師傅按部就班地給衆人上課,此刻正讓他們在堂內排成許多隊練拳法。
師傅教的內容過于淺顯,梅長君百無聊賴地跟着比劃,神思早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長君!”
身邊一個綠衣小姑娘突然扯了扯梅長君的袖子。
梅長君詫異地向身側望去。
璀璨的頭飾,略顯嬌俏的面容,小姑娘眨着靈動而活泛的眸子,亮晶晶地望着自己。
……是那日在試劍臺上喊兄長名字的姑娘?
“我是趙疏桐。”
她将名字一說,梅長君便想起來了。
趙疏桐,趙大将軍的獨女,一貫大開大合,說話行事随心,身邊跟着的基本都是武将的子女。雖然她不像大多數人一樣慣于诋毀裴夕舟,但也敬而遠之,同梅長君更是從未有過交集。
見梅長君望過來,一向大大咧咧的趙疏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她頓了頓,伸手拍拍梅長君的肩,這才鼓起勇氣般說道。
“我聽她們說你那日救小貓的事了,那麽多人圍着你,你也能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你做得對!小貓何其無辜,我們日日學着聖人之言,當懂得鋤強扶弱。”
“江渺然她們着實過分,我早看她們不順眼了,若當時在那裏,定要狠狠揍上一頓出氣。”
趙疏桐噼裏啪啦說完一堆話,停了停,又小心翼翼地擡眸問道:“長君行事仗義,可願交我這個朋友?”
梅長君有些意外,旋即明白過來:趙疏桐在趙将軍的培養下,行事極正,渾身上下透着一個“義”字。至于她口中的“她們”,應當便是那日借傘的幾個姑娘。
救貓那日,草場人影紛雜,指不定有誰遠遠看見了,然後到處說了去。
傳了這幾日,漸漸傳到了趙疏桐的耳中。
“貿然相問确實有些冒昧,不如你等會兒同我叩扣群司二而2伍九儀死七搜集這篇文加入還能看更多吃肉文們一齊練武,大家多聊聊?”趙疏桐生怕梅長君拒絕,急忙又解釋了幾句,“我們功夫好,人也多,江渺然要是再敢找你麻煩,我們定能替你打回去!”
話音剛落,趙疏桐附近的七八位公子小姐們齊刷刷地向她望來,真摯的眸光中蕩着同樣的豪氣。
幾個眼熟的小姑娘果然便在其中。
不愧是武将子女,這是直接把我包圍了……梅長君笑了笑,點頭道:“好。”
趙疏桐高興地向大家揮了揮手,滿面笑容地還要說話。
“趙疏桐——你又不認真了。”
原來她動靜太大,把師傅的目光吸引了過來。
師傅恨鐵不成鋼地叮囑趙疏桐:“我知道你功夫好,但習武也修心,你問問你父親,毛毛躁躁的如何練好武功?”
師傅在軍中也有任職,同趙将軍相熟,去趙府拜會時也見過趙疏桐多次。趙将軍得知他要來演武場教學,特地拜托他磨一磨趙疏桐的性子。
可趙疏桐一點也不怕他,立即揚起一個乖巧的笑,讓人不知如何繼續批評下去。
師傅深吸一口氣——這是想等他走開繼續說話。他想起趙将軍的囑托,雙手往身後一放,就在趙疏桐附近走來走去,時不時望她一眼。
半個時辰後,武學師傅終于宣布下課,學生們一陣歡呼。
趙疏桐叉着腰,望着身邊幾個有些蔫了的小公子,笑着搖了搖頭。
“走走走,去練劍。”趙疏桐拉過梅長君,朝前一揮手。
梅長君眸帶笑意,不疾不徐地道:“疏桐,我還有個朋友,也可以來嗎?”
“誰呀?”
梅長君朝側方指了指:“江若鳶,她那日也想着救貓來着,剛好就認識了。”
“跟江渺然不對付的那個妹妹?好!”趙疏桐側頭想了想,對正在望着這邊躊躇的江若鳶招了招手。
“長君叫你過來!”
清脆明麗的聲音随風傳了過去。
江若鳶綻開一絲笑容,頰邊梨渦漾起,快步向梅長君走來。
衆人到齊,你一言我一語地朝試劍臺走去。
趙疏桐話多,說着說着,提到小貓的事,又稱贊了梅長君幾句,連帶着誇了誇江若鳶。
其他公子小姐們俱是贊同地點了點頭。
江若鳶笑容一直沒有褪去,靜靜地走在梅長君身側,時不時答上幾句話。
試劍臺到了。
“我見長君帶着劍,我們比試比試?”
趙疏桐一躍而上。
梅長君含笑應了一聲,取下腰間佩劍。
試劍臺上無風,兩人衣衫自動。
寒光輕閃,雙劍淩空。
梅長君的神色微微認真了起來。
趙疏桐學的是正統的趙家劍,雖然稚嫩,但已有劍風,一招一式都透着靈氣。朝中人都說,趙将軍對女兒寄予厚望,悉心教授武藝,此言不虛。
梅長君辨着趙疏桐的劍招,在心中贊嘆一聲,不緊不慢地擋了回去。
衣袂翻飛,劍招相接,梅長君壓着真氣,并未多加進攻。
一套劍法結束,勝負未分。
“長君竟這般厲害!”趙疏桐收劍而立,語氣透着幾分驚喜,“這才是顧珩的親妹妹嘛,看顧琦那畏畏縮縮的樣子,總是站在一旁,都不敢同我比試。”
梅長君淺笑道:“她父親管得嚴,不怎麽讓習武。”
其實何止顧绮的父親。大乾朝中,并未阻攔女子習武,但如趙疏桐這般,真正練出功夫的,寥寥無幾。
因為幾乎沒有人像趙将軍這樣,鼎力支持,甚至親身相教。
趙疏桐也想到了這一層,輕“哼”一聲道:“等我日後也做了大将軍,定要支持有志向的女子習武。”
梅長君點了點頭,贊同地道:“古有遲昭平率民起義,梁紅玉抗擊外敵……大乾也曾出過一位巾帼英雄秦良玉,出蜀地入朝堂,官拜将軍,疏桐心懷此志,定有功成之日。”
趙疏桐用力地點點頭。她性子如風如火,與梅長君倒是一見如故。
相熟沒幾日,趙疏桐在承天書院中瞥見了梅長君的位置,一時興起便來邀她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