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6 章 卷帷望春山(二)
第6章 卷帷望春山(二)
黎明未至,梅長君站在顧府的門口,靜靜看着遠處清寂的街道。
伴着幾聲清脆鳥鳴,昏沉的天空上幾顆晨星徐徐閃爍,堪堪照亮府門處的空地。
身後傳來輕穩的腳步聲,伴着風燈的火影。
梅長君沒有回頭,輕輕地開口道:“去演武場的馬車備好了嗎?”
“按大小姐的吩咐,已經備好了。”女使一邊笑答,一邊走到梅長君身邊,将鬥篷罩在她身上,“今日是書院衆人第一次去演武場,大小姐起得這般早,想來是很重要了?”
梅長君點點頭。
她将目光落在身前被風吹起的鬥篷系帶上,半晌,低低地說了聲:“是啊,很重要。”
當朝倡導文武兼修,在衆臣建言後,書院新添了武課,且為了讓學生們身臨其境,還特意在書院不遠處開辟了一塊演武場。
梅長君有着前世的武學記憶,自傷好後,日日在府中勤加練習,刮風下雨也從未落下。但在平日裏,她倒是随波逐流,并未露出鋒芒,和大多數世家貴女一般,沒有表現出對武學有非常強烈的喜好。
今日,梅長君一反常态,天未亮便起身梳洗,着實讓女使吃了一驚。
“快走吧。”
梅長君輕快地躍上顧憲為她定制的華麗馬車,眼角眉梢都沾染上幾許熱烈。
他一向性子急,今日怕是同樣早早地就出發了……
馬車緩緩駛過少有行人的寬闊街道,在一處石橋前停了下來。
前方便是演武場了,石橋狹窄,馬車難行。
顧府的馬車折了回去,梅長君則在女使的陪同下提着風燈下轎,走至橋頭。
長街盡頭傳來馬蹄聲。
梅長君站在水邊回身望去,只見馬上少年衣袖翻飛,眸含星月,明亮至極。
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同記憶中一樣的繡襟玉帶,一樣的炫目招搖。
景弟……
梅長君眼眶微熱,手頭一松,提着的風燈就要跌落水中。
梅翊景催馬至橋頭,一手勒馬收鞭,另一手拔出長劍将風燈淩空一挑。
他端坐在馬上,笑着将燈遞還給梅長君。
“姐姐這燈不錯,還好沒落水。”
“多謝太子殿下。”
梅長君擡手接過,在道謝時再次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眼。
“你怎麽知道——”梅翊景話說到一半,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太子華服,又望見馬上雕着蟒紋的金飾,眉頭微皺,“就說不要用這麽顯眼的衣飾了,可母後偏不同意。”
梅長君嘴角泛起一絲柔和的笑意。“書院子弟都知道殿下今日要來,您又是生面孔,自然好猜的。”
這時天色漸明,紅日初升。
梅翊景尚顯稚嫩的面容被霞光一照,透着幾分明淨與英朗。他翻身下馬,還劍入鞘,向她笑道:“這倒是有理,姐姐你是哪個府上的?喚什麽?”
梅長君神色微頓,片刻便展顏一笑。
“顧府長君。”
“相逢便是有緣,等忙完正事兒,本宮便來找長君姐姐逛演武場啦。”
“……好。”
兩人迎着晨光向演武場走去。
今日演武場新開,年齡未到要求的梅翊景被陛下派來督禮,以示天家重視。皇子來臨,武課暫歇,本就松散的演武場中,陸續到來的學生們随意聚着。
梅長君與梅翊景分開後,簡單用了早膳,便慢慢往左邊的草場走去。
四周靜得有些蹊跷。
草場無風,卻有煙塵幽幽地飄了滿空,一道寒光在滿地狼藉中格外奪目。
那是帶着血跡的長劍在稀疏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的冷光。
梅長君心頭一跳,凝眸望去。
入目俱是枯枝斷葉,血腥劍氣縱橫,一只身上插着箭镞的小貓蜷在長劍旁,還有一群吓壞了的公子小姐們圍在一起指指點點。
在他們指着的方向,一個月白身影跪在逆光處。
他靜靜望着不遠處的長劍,垂于身側的五指緊握,顯得格外蒼白,指尖卻是一片殷紅,遠遠望去,觸目驚心。
“裴哥哥,我,我不知道這會激起……”梅翊景呆立在他身側,手足無措地想要解釋什麽,最後只剩下一句滿是愧疚的道歉,“對不起,我不該把這柄劍帶來。”
不是劍,是劍柄上抹着的藥物……裴夕舟輕輕搖了搖頭,并未言明。
他的宿疾被特制的藥物激起,一時真氣失控,險些喪了神志。在最後關頭,他揮劍自傷,終于勉強壓下了混亂的真氣,并未傷到他人。
可是依然吓到了許多人,同時做實了在世家中流轉的傳言——
“世子,你不能碰劍!”
聞訊趕來的武學師傅搖頭道。
見長輩到了,看熱鬧的公子小姐們瞬間有了膽氣,叽叽喳喳的議論聲在空曠的草場上響起。
“他父親便是如此,屠城之事都幹過……”
“依我看,裴夕舟之前在書院裏還裝得好,一到演武場拿起劍,真性情便藏不住了。”
“還假仁假義地救那只貓?不能碰劍的人,又怎麽有能力擋住咱們的白羽箭?真是可笑極了。”
厭惡、鄙夷的議論清晰地落入耳中,裴夕舟薄唇微抿。
“都散開,都散開!”
武學師傅揮了揮手,叫退圍觀的衆人,然後走到裴夕舟身邊,想扶他起身。
“方叔,您應當知道的。”裴夕舟的聲音已有些沙啞,音色卻還是很清的,透着幾分無波無瀾的沉穩。
武學師傅攙扶的動作一愣。
他望着少年那雙烏黑清透的眸子,沉默半晌,最終沒頭沒尾地嘆了一聲。
“所以,不是不能,而是不該啊……”
……
暮色昏沉,裴府內院氣氛沉凝。
從演武場歸來的裴夕舟走到回廊外,夕陽餘晖落到他的身上,泛着淺淺的金光。
守在府內的雲亭小跑幾步走上前,焦急地道:“王爺進了祠堂沒出來,想必還在氣頭上,世子還是晚些再去吧。”
裴夕舟搖頭,淡淡道:“本是因我而起,再晚也無用。”
他沿小路緩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外壁攀着的薔薇快要落了,只剩下淺淡的香氣。
裴夕舟站在門前望了望,又低下頭,推門。
祠堂中并未燃燭。
餘晖從縫隙照進,落在雕琢精細的木桌上。
裴王爺穿着一身毫無贅飾的布衣站在桌後,沒有理會躬身行禮的裴夕舟,而是将手中的書卷往桌上一扔。
裴夕舟維持着行禮的動作,舉手投足間,坦率的氣度浩浩蕩蕩,又帶着幾分清雅。
“你可知錯?”
裴夕舟沒有回話。
良久的沉默後,裴王爺終是轉了過來,看着立于幽暗中的裴夕舟。
十一歲的少年,清致舒雅的眉目,立在祠堂中卻彷如處于日月山川間一般飒然。
“為什麽要見太子?帝王心沉,一手掀起流言,打壓裴某多年,放任太子與我兒相交,今日便送下厚禮……”
說完這句話,裴王爺神情有些恹恹,冷笑一聲。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我這一生只當如此了。你既不願接受我裴家那份……就最好安于一隅,同你師父那般修身修性,不要與朝局、皇族再有過多沾染。”
“景弟視我如知己,于此事并不知情。”裴夕舟執拗地答道。
外間天色完全暗了下去。
裴王爺看着祠堂內的牌位,眸中湧起複雜的神色。
知己……曾經視為知己的人,相扶相持,從屍山血海中一起殺出來,歷經無數險境也從未放棄彼此。
然後呢?
陪他搶了半輩子江山,一朝塵埃落定,皇權便改了人心。
分權,清算,痛下殺手。
彼時裴王爺被封異姓王不久,眼見世事驟變,親族逝去,居然還可笑地想用自己的命去等一個答案。
直到發妻身死,心中執念淪為慘然笑話,這位赫赫将軍、無雙謀士将智計對準了昔日的摯友,百般籌謀,用僅剩的籌碼換取了如今的局面。
裴王爺想過玉石俱焚,卻又不忍為了一家之恨讓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江山再生動蕩,他也想過随妻而去,但也舍不下尚在襁褓之中,先天體弱的裴夕舟。
“你師父把你教得太好了……晦暗朝局如何容得下君子,你想要與太子坦率相交,又怎知皇族真摯的面容下究竟藏着何等心腸?承天書院中,世家子弟的态度就在那裏,自身尚未保全,即便只是想救一只貓,都可能有心無力。”
裴夕舟眸光微動。
“在你母親的牌位前跪上兩個時辰,好好想想吧。”
裴王爺燃起一支明燭,輕輕放在發妻的牌位前,嘆息着走了出去。
裴夕舟低低應了一聲。
外間落雨了。
驚雷乍起,寒風陣陣,僅有一點燭光的祠堂愈發陰冷。
裴夕舟直直地跪在森冷的祠堂裏,望着先母牌位,望着在風中搖曳的燭火。
兩個時辰過去,風雨未停。
雲亭撐着傘在祠堂外踱來踱去,卻又不敢大聲詢問。
“吱呀”一聲。
木門被推開。
裴夕舟清淡的眉眼被自天際劃過的閃電照亮。
雲亭急忙迎了上去,一邊為他撐傘,一邊擔憂地念叨着,眸光時不時望向裴夕舟的膝蓋。
“怎得跪了兩個時辰?還好醫谷又送了許多藥來,倒是可以給您用上……王爺近來舊傷複發,身體也不太好了,您是他唯一的孩子,和他說話不要太倔嘛。”
裴夕舟腳步一頓。
“父親舊傷又複發了?”
雲亭眸色有些慌亂,緊緊閉上嘴。
不小心說漏了……
他側眸望着裴夕舟,支支吾吾地說了出來。
“這次比較嚴重,王爺怕您憂心,吩咐大家瞞着您。”
“我本來也不知道的,剛才看到醫師又過去了,偷偷跟着,才探出來。”
裴夕舟眉心微蹙,轉了方向。
“我去看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