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46 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五)
第46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五)
皇宮一角。
伴讀所居的院落, 小小一座,挨着文華殿而立,雖不僻靜, 但也清幽。
日暮月升,周遭數盞宮燈亮起。
辭別皇後走到院中的梅長君并未直接進屋,而是望着屋內窗紙透出的幾分暖黃光芒, 借夜風梳理自己略有淩亂的思緒。
身世……知道了。
至于流落在外的原因、容貌為何與顧夫人相似——
顧夫人與皇後是表親,當時陛下已發覺了梅長君身世的蹊跷, 又有不明身份的人一直暗中追殺, 顧夫人拼着性命将她帶了出去, 但最終還是在逃亡路上走散了。
因此日日愧疚、積郁成疾,以至神志不清,認為自己遺失了一個女兒。
前世顧府之中沒有梅長君的出現,顧夫人的病況日漸加重, 在得到顧珩戰亡于江浙的訊息後,更是喪失了活下去的念頭。
斯人已逝,顧尚書在多重打擊下對朝局心灰意冷, 與皇後的聯系也漸漸淡去。因此梅長君回宮時,并未知曉這背後的諸多深暗往事。
“倒是解了一些疑惑,”梅長君淺淺一笑, “不過林澹他為何會同意……”
她向各屋望了望,并未看見林澹的身影——他身為質子,在宮中本有居所, 自然不必同伴讀們住在一處。
明日課上再問……梅長君搖了搖頭, 往一處屋內走去。
“長君回來啦!”
趙疏桐清亮的聲音傳來。
許是家中吩咐, 她在宮中的着裝并不與往日一般随性,用料格式都透着世家貴女的規範。
趙疏桐坐在書案旁, 一襲淺紫的留仙裙,挽袖持筆,側身向梅長君笑了笑。
“疏桐這是在練字?”梅長君看着被趙疏桐的身影擋得嚴嚴實實的紙,“我看看?”
“別——”趙疏桐将筆往桌上一扔,兩手飛快地将宣紙團成一團,方才那種大家閨秀揮水墨染江山的氣勢消失得一幹二淨。
“哎,我的字你也知道。”
梅長君看着她的眼神同往日一樣親切溫和,初來宮中、規範行事的趙疏桐一下子放松下來,苦着臉對她小聲抱怨:“我不是聽說明日要上書法課嘛,就想先練練,免得又像今日一樣挨先生訓。”
她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又察覺到這發飾也與以往在府中不同,極為精致複雜,牽着發絲帶起痛意,不由哀嚎一聲。
“啊——”
“什麽時候射箭!”
“明天的先生能不能溫和些!”
這動靜有些大了,附近的幾位伴讀聞聲而來。
其中一個在承天書院便與趙疏桐熟識的小公子小心翼翼地望了她一眼,輕聲道:“我打聽過了,明日教我們的是,是——”
“是誰?”趙疏桐一把拉過那小公子的袖子,連聲道,“咱倆除了武藝,在文道上都大差不差,可得共患難才是!”
那小公子鄭重地點點頭,開口道:“是國師。”
原來他教的是書法……梅長君心中微嘆,突然瞥見趙疏桐的面容放松下來。
“國師啊,”趙疏桐一邊點頭,一邊回憶,“國師他老人家性情和藹,想必——”
梅長君嘴角微抽,輕聲道:“如今的國師,是裴夕舟。”
她話音剛落,身前幾人已止不住口中的驚呼。
“啊?”
“什麽?老國師卸任了?”
“他竟然成了我們的先生!”
無怪他們這般反應。
老國師隐退得悄無聲息,最開始連朝臣都有些震驚。又因為裴夕舟那較為敏感的世子身份,朝臣私下間都甚少議論相關之事,更別提告訴家中子女了。
幾人議論紛紛,好半晌才安靜下來。
“看在同坐後排的面子上,裴,裴國師他總不會為難我們吧……”小公子喃喃道。
他當時同趙疏桐一起,将位子挪到了梅長君附近,因此确實能稱得上是與裴夕舟“同坐後排”。
“長君可要罩着我。”趙疏桐一把抱過梅長君的胳膊,“我明日要挨着你坐。”
“他……不訓人的。”
“我不管,就要挨着長君坐。”
在趙疏桐真摯的“威逼”目光下,梅長君三分好笑七分無奈地點了點頭。
……
翌日清晨。
梅長君跟着伴讀們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文華殿。
先生已經到了。
他站在講桌前,着一襲出塵的蒼青官服,墨發僅由一根青玉簪束起,手裏拿着一封似是要呈上去的奏折。
梅長君幾人推門進去。
他整個人沉浸在奏折中,看着文字的視線一動不動。
“裴,裴夫子?”
那位與裴夕舟有着“同坐後排”之緣的小公子鼓起勇氣打了招呼。
裴夕舟緩緩擡起頭來,淡淡颔首。
他将奏折收起,視線越過小公子,一眼便看見了立在後方的梅長君。
“先入座吧。”
清淡的嗓音透着幾分說不出的柔和。
皇子公主們還未到,衆伴讀尋着位子坐下,殿中一時寂然無聲。
宮人們輕輕走入殿內,從木架上成堆的卷軸中抽出數卷書帖,送到衆人桌案上。
“這是我提前挑好的古冊,你們看看是否有合意的。”
衆人好奇地卷動書軸,一點點将其展開。
梅長君也徐徐開着古冊,直到看見其中內容,眼前一亮。
這是……有許多年歲的古帖了。
那時裝訂成冊的線裝書籍還未出現,珍藏的古帖全是一卷一卷的紙軸。梅長君将其展開,便認出其作者是數個朝代前的名家,也是最合她喜好的一位。
這卷從前可未曾見過……她極為珍惜地細細看去,神情專注,連林澹和梅翊景等人進了殿都未發覺。
裴夕舟靜靜地看着她,眸中泛起一絲不自覺的笑意。
待她将一卷看完,他才開始授課。
先講字,再因各人偏好,分次指導。
裴夕舟從太子開始教起。
梅翊景今日戴着冠,盤腿坐在書案前,執一支紫毫筆,坐姿極為端正,認真地按照裴夕舟所述臨摹古帖。
這樣的梅翊景,少了幾分少年的不羁與肆意,卻多了些太子的沉穩。
裴夕舟教了一會兒,覺得差不多了,方走向下一個人。
殿中極靜,除了裴夕舟時不時的幾句指點,便只剩筆走紙上的沙沙之聲。
四周窗扇開着,有微風吹進來,帶着些許暖意的天光被風裹着落在他的長睫上。
他走過一張張書案,卻始終沒有走到梅長君身邊。
梅長君卻也沒有在意。
她兀自練着字,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手邊的古帖上。不一會兒,硯底下的墨水不多了,她便挽起袖子研墨。一雙潋滟的眸子自然地垂下,濃長的眼睫将眸光輕蓋。旁人看去,不知神情,只知她在靜靜地等着濃稠的墨汁順着硯最外端的凹槽,緩緩流入底部。
是一種直擊興趣的認真。
待墨好了,梅長君便輕輕展開書軸,在卷紙上從頭到尾再臨數遍,直到确定沒有不滿意的地方。
快到下學時,她才對着書案點了點頭,取來玉石鎮紙壓住卷紙兩端,留在案上晾幹。
裴夕舟走到這方書案前,看着她。
铛——
殿外鐘聲傳來。
書法課的時間結束了。
梅長君四下望去,這才發現她是唯一一個來不及被先生教導的學生。
挺好。
她收了卷紙準備離開。
“課上未曾看你的字……”裴夕舟語氣淡淡,“随我去偏殿補上?”
他話說出去,半天沒聽見回,垂眸去看,卻見一雙清澈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自己。
“總不能缺了課。”
他辯解一句,拿起梅長君收好的書具,無奈嘆了口氣,以旁人聽不見的聲音輕聲道:“這麽多學生,長君給我這個臨時先生一個面子?”
四周确實有目光好奇地望來。
罷了,先生要補課,總不能直接推了……梅長君挑了挑眉,起身随他向外走去。
偏殿距文華殿路途不遠,兩人靜靜走着,沒有交談。
梅長君走的一路上還有些懷疑裴夕舟的居心,直到走到偏殿中,看他一板一眼地勾畫着自己的字,才漸漸松下心來。
他确實是這樣的性子。
該做的事,定要做好,規矩到近乎刻板。
梅長君盤坐在臨窗的小榻上,百無聊賴地望着窗外的風景。
淺淡的天光照着她小半張臉,修長的脖頸,淡紅的嘴唇和白皙的下巴在光下顯出幾分瑩潤。
裴夕舟看了幾眼,放下卷紙,向她攤開手掌:“來。”
手指指腹上還留着一點不慎染上的墨跡,像是白璧上留下的一道瑕疵,卻又更襯出白璧皎潔。
梅長君猶自發呆了許久,乍然聽見讓她過去的話,擡了手伸過去,借着他的力道起身,才後知後覺地抿着唇,将手撤回。
裴夕舟也沒強留。
他走回桌案旁,低聲從第一個字開始講起。
梅長君附和地點頭,心中無奈地拖長聲音喊着:別講啦——都聽過啦——我知道要怎麽改,只是不想讓你發現——
過了許久,終于只剩幾個字了。
她揉揉眼睛,眸中迸發幾分神采。
裴夕舟看着她的小動作,幾不可見地彎了彎唇角。
他對侍立在外側的雲亭道:“備了櫻桃酥沒有?”
雲亭将早早從禦膳房拿來的食盤遞來。
鮮紅的櫻桃盛在晶瑩的玉碗中,一旁小碟中是調好的酥酪。
裴夕舟挽起衣袖,将酥酪和酪漿淋在玉碗裏,細細拌勻,遞給梅長君:“這是今年東苑種出的頭一批櫻桃,準備祭天用的,我負責此事,便挪了一些出來。”
“這不太好吧。”
梅長君嘴上說着,手卻不自主地接過了玉碗。
他太懂她的喜好了。
宮中這批櫻桃較為稀罕,只有皇家才能食用,她前世對這道甜點可是極為偏愛。
蔥根似的手指執起玉勺,透明的指甲下是淡淡的粉。
裴夕舟輕笑道:“祭天用不到這麽多,既然都做好了,嘗嘗?”
她淺淺咬了一口。
是熟悉的味道。
“唔——不錯。”
在一旁圍觀的雲亭忍不住邀功道:“我一大早去禦膳房吩咐制作的,那師傅熱情,還特地加了近來西海進獻到宮中的香葉,據說極為珍貴。”
梅長君一邊小口吃着,一邊搭話道:“哦?進貢之物怎麽能随意用?那師傅就不怕受到處罰?”
雲亭嘿嘿一笑:“進貢之物又如何,這櫻桃也算是祭天之物嘛,既然做了,看在咱們國師大人的面子上,自然要盡善盡美。”
他回憶着禦膳房師傅的介紹,攤手道:“這還是他極力推薦的呢,說陛下對此都極為稱贊,因為大乾境內并未栽種過,還特地要了種子,問了名稱。”
“按使臣的話,讀作,讀作‘迦引’。”
梅長君拿着玉勺的手一頓。
裴夕舟反應更大,直接将手指按在了她的指尖。
“怎,怎麽了?”
雲亭看着兩人突然變了的神色,顫顫巍巍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