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47 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六)
第47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六)
梅長君和裴夕舟對視一眼, 觸之即離。
玉碗被裴夕舟拿過,放在桌上。
“怎麽了?”
梅長君率先反應過來,假作疑惑地湊近看他, 一雙明眸宛若琉璃。
在這樣的目光下,裴夕舟被引導着暫時忽略了梅長君方才的停頓,一心只想解釋自己為何将她攔下。
他将視線落在玉碗上, 輕聲道:“我聽聞西海的香葉雖滋味難得,但極易引發敏症, 長君第一次吃, 我怕……”
雲亭插言道:“有這樣的說法嗎?我之前問禦膳房的師傅——”
裴夕舟向他投去淡淡的一眼。
雲亭反應過來:“啊, 還是小心為上。”
“你去太醫院取些藥來。”裴夕舟淡聲吩咐。
“才嘗了一些,不必如此大張旗鼓。”梅長君看着裴夕舟緊張的樣子,失笑道,“即便有事, 我回府用上些藥性相反的香葉即可解決。”
她方才只用了幾顆櫻桃,其中香葉的量更是少之又少,萬萬不會同前世那般起如此大的反應。
“字已講得差不多了, 今日課少,我剛好回府一趟。”
梅長君笑着擡眸,孰料裴夕舟正用一種若有所思目光望着她。
他移步到梅長君身旁來, 輕輕将那書卷擱在了桌案,下意識俯身靠近,想要細細辨別梅長君眸中神色。
“長君莫急。”
他搭着眼簾, 擡了手指, 輕輕勾起她頰旁散落的發絲。
方才梅長君聽到“迦引”二字的反應回到他腦海。
她為什麽停頓呢?此時的梅長君, 不應知曉自己對“迦引”會有極大反應才是。
以及,她為何知道此症可以不用藥, 而是用大乾本土的一種香葉對沖即可?那可是她反應嚴重之下,他親至醫谷求老谷主出山,最後試得的最好解法。
濃長的眼睫投落一小片陰影,仿佛經由天人筆墨細細描繪,神祇一般的聲音低低傳來。
“夕舟有一惑待解。”
離得近了,梅長君一眼撞進他眸底,便見他墨瞳仿佛籠上一層陰翳。
裴夕舟極其認真地望着她,眸色灼灼如火。
微涼的指尖捋順發絲,不經意間觸碰到溫軟的臉頰。
殿內的光線在他的遮擋下暗了幾分,讓人有些辨不分明眼前人的指尖是否在顫抖。
梅長君仰着臉看他,纖細的脖頸随動作露了出來。
他看出了什麽?
穩住,少說少錯。
梅長君動也不敢多動一下,語氣卻仍鎮定:“夕舟想問什麽?”
“長君似乎對‘迦引’有所了解?”
平展的眉目靜若深海。
“我……”梅長君在心中略一思索,慢條斯理地回道,“确實聽過。”
話音一落,靜海似要乍起狂瀾。
“是兄長說與我聽的。”
浪未起便滅。
裴夕舟眸色微微一愣。
“夕舟應當知道,兄長師承醫谷,有幾年不在京都。”梅長君平靜地道,“其中一次,便是随醫谷去了西海游歷。”
“他曾嘗過‘迦引’所制的菜肴,卻未想犯了敏症,這香葉的解法,還是病急亂投醫,誤打誤撞試出來的。”
“原來如此……”
裴夕舟眼底的波瀾便漸漸消了下去,唇邊泛起笑弧,卻沒有平日裏叫人如沐春風的味道,透着幾分笑自己生妄的自嘲。
“我先回了?”
他點點頭,後退一步,靜靜地看着梅長君離去。
薄薄的一層天光照在她灼紅的衣擺上,顯得有幾分刺眼。
裴夕舟的視線卻一錯不錯地随着遠去的人,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
……
宮中課程極多,輪上一遍,便要耗費七日功夫。
等到再一次上書法課時,衆學生詫異地發現,po文海廢文更新群司二兒爾五九儀司其站在講桌前的不是裴夕舟,而是一位有名的大儒。
死板的書法傳授,與其他先生如出一轍的嚴厲,越堆越多的課業……
衆人回到伴讀居住的院子中,趙疏桐對着梅長君長嘆:“怎麽回事,好不容易有一門輕松的課,為何突然換了老師?”
“據我了解,裴夕舟近日被任命為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梅長君回憶着從梅翊景那聽來的消息,“初入內閣,政務過于繁忙,陛下體恤,為了讓他專心朝政,換了新的先生前來授課。”
“入閣了……”一位小公子張了張嘴,好半晌回過神來,喃喃道,“他如今可是,大乾歷代最年輕的閣臣了吧。”
除了梅長君,衆人的神色都有些恍惚。
與國師這等虛職不同,侍郎是可以一步步往上升,最終做到首輔的。裴夕舟是老國師的弟子,因此衆人對他年紀輕輕被封國師之事接受良好,但以國師之身入朝授官,可是開了先例了。
“我們還在寫課業……”
小公子看着帶回來的一堆書,幽幽道。
趙疏桐看他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沒好氣地拍了他一下:“他是誰我們是誰,我父親評價過,如此才學謀略,羨慕是羨慕不過來的,你還是好好學文習武,日後考入趙家軍才是。”
“誰說我要考趙家軍了?”
“你不願——”
梅長君看着兩人互動,嘴角微彎,想到裴夕舟時心中也有些複雜。
這麽快入朝,再次步入無盡漩渦之中……
曾經笑言“鶴鳴于九臯,聲聞于野,願在于渚,或潛在淵”的人,有了前世的能力與手腕,做出的選擇竟是提前走入處于最晦暗時刻的朝局。
是想肅清舊弊,還是乘風興浪呢?
朝中風雲激蕩,顧家也将處于風口浪尖,或許,她也不能繼續偏安了。
……
接連數月的課程結束,春末例行的休沐日到了。
伴讀們也全部回到了家中,享受難得的假期。
梅長君卻未閑着。
京郊礦山已經步入正軌了,桑泠興沖沖地同梅長君彙報了一下午,然後拉着她出門與桑旭、江若鳶一聚。
本是高高興興的好友聚會,可一個近乎被梅長君遺忘的消息出現在了她的耳邊。
“與沈家結親?”
這件事為何也提前了?
她望向斂目垂首的江若鳶。
“什麽時候的事?”
日暮之時,晚霞漫天,半邊天際燒得紅彤彤一片。
江若鳶坐在霞光背面,輕聲道:“前些日子提的,婚期在近幾日。”
不知內情的桑泠蹙眉道:“這般倉促,算哪門子求娶?”
梅長君卻是心下一涼,眸中火色已起——實際上連求娶都不是,只是納妾。
她望向江若鳶,問道:“沒有轉圜的餘地嗎?”
“你就願意——”
“父親将利弊都與我說了。”江若鳶擡起頭來,淺淺一笑,“長君可記得我所查的兄長之事?我與桑大人一同查了許久,循着線索,正查到沈家。”
“這是送上門的機會。”
“而且,我江家如今的形勢,需要如此。”
江家前些日子被拿了錯處,已是搖搖欲墜。沈首輔逼迫江尚書站隊,卻也不言要其如何去做。江家百般思量,竟折騰出如今這般法子:江尚書将女兒許配給沈柉做妾,并在內閣事務中唯沈首輔馬首是瞻。
梅長君還聽聞,江尚書連自己的祖籍都舍棄了,借躲避倭寇之名,把戶籍轉到了江西,搖身一變成了沈首輔的老鄉。
“皆是權宜之計罷了。”
江若鳶淺笑道。
江尚書做了多年的官員,一路走來歷經坎坷,前些日子的案件,累及身旁知事慘死,痛定思痛,以退為進,方能謀得一線生機。
“那為何是你?為了表忠心,她江渺然的身份不是更合适——”
梅長君有些不忿。
“你若不願,我可以幫你。”
她已有了即刻進宮尋求母後幫助的打算。
梅長君快速說道:“宮中皇後待我如親子,前些日子方允了我一個願望。如今親事尚未完成,我等會兒動身回宮,求一個恩典,讓皇後收你做她身邊女官,暫時避開婚事。日後有所願的,再求其賜婚便是。”
江若鳶擡眸看向梅長君,格外平靜地搖了搖頭。
她這些日子瘦了些,以至于看起來有些不像是以前的自己。
确實也不像了,自遇到梅長君後,她從唯唯諾諾,聽從命運安排的庶女,變成了有自己喜好、日日為心中之事奔波、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的江若鳶。
沉靜的眸光也讓人難以輕易知曉她心中所想。
天色微暗。
酒樓中的燈亮了。
一盞又一盞華燈倒映在她的瞳孔裏,成了溫暖跳動的影子。
江若鳶慢慢道:“我相信長君的每一句話,我可以學劍,可以出府奔走,只要我想,無事不可做。”
承天書院中,試劍臺上劍光閃耀,那一絲觸手可及的光亮,像凜冬過後,開春第一縷日光,足以破盡黑暗。
所以她不怕了。
江若鳶看着梅長君,一字一句地對她說。
“我也可以逃走……可我不願。”
“因為這正是我想做之事——無論是為兄長,為江家,或是為了告別那個曾經懦弱的自己。”
梅長君默然望着她,心底情緒翻湧。
江若鳶的聲音早已不同于初見那日的忸怩畏縮,一舉一動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這般沉默的氣氛中,她看起來卻輕松極了,笑着倒了一盞茶遞給梅長君。
一雙在柔婉下藏着堅韌的眼,靜靜地望着這個陪她一路走來的好友。
蒼穹傾灑下餘晖洗去眉間蕭索,江若鳶含笑的眸子裏火色漸褪,染上半壁春光。
她舉杯輕笑:“婚期将近,長君屆時難進沈府,可否提前來我江家,送送我這個學劍的徒弟?”
窗外傳來一兩聲宿鳥的啼鳴。
天色已晚,半空中的風漸漸大起來,樹影婆娑于酒樓暖黃的窗紙上。
梅長君舉起帶着熱意的茶杯。
晚風漸急漸密,她輕輕道了一聲:“定當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