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48 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七)
第48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七)
這次休沐日較為漫長, 但其間短暫的相聚,卻似瞬息流光。
江若鳶的出閣之日更是如此。
清流派中,對江尚書劍走偏鋒之舉議論紛紛, 沈黨則多是懷疑江尚書居心不良,兩方夾擊下,江家豈敢大張旗鼓, 只在府內簡單辭別後,草草将江若鳶送出門去。
梅長君站在江府門口, 看着一頂小轎在寥寥樂聲中漸行漸遠, 眼中蒼莽如江浙連天的風雨, 綿延不絕。
尚書與夫人沒有出院子,江若鳶的生母也只在院子拐角處遙遙看了江若鳶一眼。以致最後分別之時,江府門口只有梅長君與一位服侍江若鳶已久的嬷嬷。
她看着清寂蕭索的街道,提醒梅長君該離開了。
梅長君沉默許久, 側目去看映着霞光的江家牌匾,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真快啊。”
……
“真快啊,從去年冬日到如今, 皚皚冰雪已化作春水融融,竟讓人記不起京都的冷風是何等刺骨。”
沈府倒是舉辦了一個小宴,邀了不少朝中人。如今沈首輔仍是當之無愧的掌權者, 即便是與之相對的清流一派,也需得給上些面子,前來赴宴, 言笑晏晏。
但無人的角落中, 有一位年輕官員的臉色卻顯得不合時宜。
他舉着杯, 望着被他引到跟前的,着杏紅錦袍、神态自若的人, 繼續道:“傧相可還記得?”
傧相,替主客接引賓客及贊禮,往往是主家最親近之人擔任。
裴夕舟垂眸看了他一眼:“你怎會在此處?”
那人突然憤怒了:“我不在此,怎能替他看看,最信重的好友是怎樣着傧相服,與害了他的罪魁禍首推杯換盞、相談甚歡的?”
裴夕舟面上平靜無波,轉身要走。
那人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加大了聲音道。
“侍郎大人如此置若罔聞,難道你已不記得江繼盛了嗎?”
又換了一個同樣少見的稱呼。
當這句質問脫口而出之時,裴夕舟腳步微頓,緩緩轉過身來。
仍是一派平靜的面容,可面對他的人卻莫名察覺出一絲殺意。
“我沒有忘,”裴夕舟用一種極為冷淡的語氣回複了他的質問,“一刻也沒有忘記過。”
……
盛宴步入尾聲。
沈柉已穿着一身喜服回了內院,臨走時似笑非笑地朝裴夕舟望去一眼。
沈首輔送別衆位官員,然後走到裴夕舟身前。
“我送你出府。”
“不必了。”
裴夕舟低頭向沈首輔行了一禮:“今日過來,原是為謝沈公提拔之事,禮已送到,不敢叨擾。”
沈首輔笑呵呵道:“日後還要多多來往……來人送一步。”
裴夕舟垂手直起身:“不敢,容我自便吧。”
他說完,直背後退兩步,轉身理着袖口踏下石階。
方才質問裴夕舟的年輕官員跟過來。
兩人都沒有上馬車。
裴夕舟慢慢踱步到離沈府很遠的街道,便見那人終于按捺不住性子,沖到身側摁住他的手腕。
望着他的目光幾乎起焰。
“裴夕舟你到底想做什麽?我竟才知曉你的侍郎之位,是由,由沈家提拔的。”
年輕官員一拳砸在道旁柳樹上。
裴夕舟被拳風逼得閉了閉眼,身側柳枝飄搖。
“江兄說你總是等不及,什麽事都拖不到第二日,定要當面立刻問個清楚……”裴夕舟只笑了一聲,“果真如此。”
年輕官員轉眸望着他,激動的心緒竟慢慢消減下去。
“那你的回答是什麽?”
裴夕舟望着天際,半晌不再出聲。
在年輕官員即将再次發問之前,裴夕舟擡手撚起道旁的垂柳。
花光柳影,燕草綠絲,一派暖春盛景,可他卻恍惚覺得,似有霜雪從天際落下,光明洞徹與江兄行刑那日一般無二。
“我也等不及……”
裴夕舟回身向年輕官員看去。
所以選了條最快、最有效,卻也最殘酷的道路。
……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梅長君做殺手時,一貫信奉這句話。但她沒有想到,如今有人将其貫徹得那般真,那般不留餘地。
再次在宮中遇見裴夕舟時,是他被請進宮為陛下做扶乩。
作國師打扮時,他穿的是一襲白袍,雲紋作底,渺然出塵。
“裴哥哥。”
數月未見,梅翊景站在梅長君身側,對他激動地喚了一聲。
裴夕舟轉身看來。
長眉淡漠,雙眸深靜,從高臺上向下望時,宛如九天上谪仙人。
他微微颔首,眼神在看見梅長君時有了一絲起伏。
身邊內監催促他進殿。
裴夕舟抿了抿唇,轉身向巍峨的皇殿走去。
“長君姐姐,裴哥哥為何——”梅翊景愣了愣,對身邊人問道。
梅長君看着裴夕舟的背影,深覺他如今的模樣與前世首輔之時基本無二。
這是他選擇的路……
她輕輕搖了搖頭,垂眸對梅翊景笑道:“殿下今日課業繁重,我們回文華殿吧。”
熱鬧的文華殿中,伴讀們聚坐一堂,沖淡了幾分皇宮的凝重氛圍。
但收到消息的梅長君卻知,前朝的戰局,已漸漸開啓。
數月以來,沈氏父子漸漸奪權,把持朝政,如日中天。除了在多件國事上貪墨無算,前兩日更是無由抄了一些敵對官員的家。
京都波雲詭谲,大乾其他地方,更是天災人禍不斷。
二月,山東濟南府饑荒。三月,東川土司又饑荒。四月,四川苗民叛亂犯湖廣界。
國事艱難如此,衆臣紛紛上書,沈首輔稱病在家,代他處理的沈柉卻只顧籠絡聖心,日日搜尋祥瑞、丹藥,并在修建皇宮之事上狠狠貪了一筆。
有硬骨頭的官員想再次以身死谏。
奏疏寫好,字字铿锵。
“工部侍郎沈柉憑藉父權,專利無厭!”
“……臣請斬沈柉首懸之于市,以為人臣兇橫不忠之戒!”
“茍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
一字一句,不惜此身。
可這封殺氣沖天的奏疏連聖上的面都沒見到,就被如今已占據內閣一席的裴夕舟攔下燒毀,罰其幽閉家中。
皇帝近來身體抱恙,許久未曾上朝。
等到皇帝現身那日,有新的官員再次上書,将沈柉貪墨之事言明。死谏之人畢竟少有,因此此次彈劾的言辭遠不如之前那封奏疏激烈,但仍達到了效果。
皇帝對沈柉遠不如對沈首輔那般寬容,既然貪了為他營建皇宮的銀子,入獄是少不了的。
可僅僅入獄,沒有重罰。
沉寂半月後,衆官員實在等不及,聚在一處商議,準備一同再告。
三法司中多數正義之士集結在刑部大堂,商讨半日,決定将先前逼死江繼盛的罪名套在沈首輔和沈柉的頭上,再加上先前告知陛下的數樁貪污大罪,言其父子冤殺忠臣,魚肉百姓,已招天下公憤。
“此次所有條陳,皆有實據,其中還包括江尚書那邊送來的沈家密信。”
“忠臣被殺一事何其之大,只要拼着性命将其呈給陛下,定能奏效!”
衆人紛紛看過一遍,慷慨激昂的聲音在刑部大堂中回響。
在一片嘈雜聲中,一道輕緩的推門聲顯得尤為不起眼。
直到一陣穿堂風過,卷起桌上奏疏往門邊而落。
衆人聲音一滞,朝門處望去。
裴夕舟一襲白衣站在日光下,墨發與衣角随風飛舞。
他似乎已經看着他們多時了。
在衆人冷凝的目光下,裴夕舟向地上奏疏瞥了一眼,淡笑評價道:“文辭犀利,罪名清楚。”
“你來做什麽?”
有官員大聲喊道。
裴夕舟仍帶着溫潤的笑容,緩緩看了衆位官員的臉,向前一步。
奏疏被踩于履下。
他冷冷開口。
“我來阻止你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