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44 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三)
第44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三)
冊封之日, 文華殿外。
朝中風起雲湧數日,今日冊封縣主,倒是讓衆臣将視線從深重的漩渦中短暫移開了去。
梅翊景也不例外。
自皇後回宮後, 短短幾日,他已沉靜許多。今晨下了早課,恰約了裴夕舟在宮中一見, 作為對其指點迷津的答謝。
不遠處衆臣已經下朝,聚在一起不知說着什麽。裴夕舟一人走到文華殿附近, 便見梅翊景立在殿外翹首以盼, 雙眸亮如晨星。
此時人多眼雜, 裴夕舟快步走了過去,提了官袍便要跪下同太子見禮。
眼見雙膝就要落地,他的手肘忽然被梅翊景一扶。
“國師不必多禮。”
此句音量較大,顯出幾分太子的威儀。
裴夕舟稱是, 直起身,垂眸看他。
“近日之事,多謝裴哥哥了。”梅翊景壓低了聲音, 對他眨眨眼,語氣又恢複了平日的輕快,“今日是長君姐姐的冊封日, 我聽聞父皇下了朝後特地召她相見呢。”
他對這個在承天書院有着數面之緣的姐姐印象極好。每每見到梅長君,他總覺得她眸中蘊着足以燎原的灼灼火色,沉靜下來時又會化為無限明媚的淡泊春光。
“嗯, 她方才已進了乾清宮。”裴夕舟笑着點點頭。
他緩緩道:“江浙危局中, 長君出力甚多, 且顧尚書和顧珩并未攬功,将翃都一役據實寫了, 因此陛下對長君嘉獎甚重。”
“如此甚好!”梅翊景笑着應了一句,然後沉默一下,似是想起了什麽,拉長語調道,“我記得承天書院年考結果早就出了,長君姐姐的成績可是壓過了裴哥哥,高居榜首哦——”
“不過裴哥哥因為身體原因,武課只考了一項。”梅翊景摸了摸下巴,笑道,“不知若是直接對上,劍招,兵法,兵戎相見……你們二人究竟誰能勝出?”
與長君對上麽?裴夕舟垂着眼簾,抿了抿唇。
不知從何處而起的長風忽然透過錦袍灌進心中,未及思索,裴夕舟便覺偃旗息鼓。
“一向是她勝的。”
回答的聲音極低,散在風中,梅翊景更是難以聽清其中蘊藏的意味。
少年人心思活絡,片刻便轉了話題:“那裴哥哥可知,父皇想擴充文華殿的班子,再選才俊之士入充呢。”
裴夕舟意外地望向激動的梅翊景。
“東宮官署中已有左、右詹事、同知詹事院事,皆是勳戚衆臣,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和太子太保更是屹立多年,陛下是想——”
“不是不是。”梅翊景一聽便知裴夕舟想岔了,連忙擺手道,“應當是覺得承天書院中有些子弟與我同齡,可以入宮伴讀,此外還有一些皇親子女。”
“我記得原定的名單中,有二皇兄、五皇妹、六皇妹、趙伯伯的女兒……”
梅翊景一邊說一邊思索:“當時長君姐姐還在江浙,因此并未添上她,但如今她回了京都,又是縣主的身份,應當也會來的。”
“不過裴哥哥你嘛……父皇好像覺得做伴讀不合适,還未首肯我的提議。”梅翊景攤手道。
裴夕舟搖頭笑笑:“多謝景弟好意,這樣一來,文華殿将會變得熱鬧極了。”
“那可不,我之前可羨慕你們在承天書院,能有一大幫子人交游呢,便央着母後勸父皇多加些人。”梅翊景撓了撓頭,“我記得父皇連那個北燕質子都加進來了,不知為何就是不批複裴哥哥的名額。”
“許是因為我世子的身份吧。”
裴夕舟輕聲道。
他望着乾清宮的方向,眸色微沉。
景弟方才說,長君……和林澹都會伴讀。
裴夕舟思索起來:既然陛下防着裴王世子,那國師的身份,或許可為……
……
乾清宮內。
梅長君由內監引路,進入內殿拜見皇帝。
身為尚書家的小姐,若無許可,自然不能得窺天顏。她雖好奇,也只能畢恭畢敬地低着頭,行禮、答話。
皇帝的語氣倒是和藹,但似乎急着去做什麽,只對她簡單嘉獎了幾句,便給了冊封的诏書。
梅長君領着聖旨退出乾清宮,在路上回憶着皇帝給予的賞賜,內心毫無波瀾。
許是國庫吃緊,此次賞賜仿佛就是走個過場,除了縣主的身份外,僅有金珠十顆,玉如意一柄,珠貝若幹。另有千匹絹,是皇後給她的賞賜。
她大致算了算。如今京都市價,一匹絹約是半貫錢,千匹絹布就是五百貫,大概能換來黃金八十兩——這可比陛下那幾顆金珠大方得多。
梅長君微微搖了搖頭,走到高臺邊緣,準備下臺階。
身側傳來一道陌生的青年聲音。
“你,便是顧長君?”
梅長君停下腳步。
剛回過身,就見高臺另一側大步走來一身着官服之人。
青年腳下仿佛履着勁風,不出片刻便來到梅長君身邊,俊逸的容顏透着一股近乎妖異的柔和與淩厲,目色卻如海一般沉靜。
“久仰大名。”他一邊走,一邊眸光冷冷地打量着梅長君,嘴角含帶柔和的笑,“在下沈柉。”
梅長君眉心一凜。
是他……沈首輔之子。
沈柉走到梅長君面前站定,理了理衣袖,深深地朝她看去一眼。
“家父與令尊一向‘交好’,可惜我比珩弟略長了幾歲,倒是不常去顧府拜訪,也從未有機會見過姑娘。”
語調仍是柔和的,尾音卻又蘊着絲絲寒意,讓聽者陡然升起一種被蛇盯上的錯覺。
梅長君沉着地回望。
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身份……
“姑娘怎麽不說話了?”
沈柉走近一步,輕聲道。
梅長君蹙起眉,剛要答話,便見側方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長君怎麽來此處了?”
她擡眸望去,眉心不自覺間舒展開來。
裴夕舟對她安撫地笑笑,轉身看向對面的沈柉。
“沈侍郎倒是清閑。”
他語聲清淺。
“殿宇的事還沒辦好,便有閑心在此與縣主攀談?”
沈柉嘴角微動,沒有應聲。
那日,他與沈首輔在裴夕舟之後進了大殿,便接到了陛下讓他父子二人主修永壽宮的差事。
身為工部侍郎,他深知皇城工程的薄弱處——近年來營造宮殿的官員在送禮方面花了太多血本,大撈特撈,令得永壽宮都成了危樓,因此一場天火竟輕易将其毀去大半。
如今國庫空虛,陛下修建永壽宮的命令催得又緊,這實在是一項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沈柉回憶着,冷冷看了裴夕舟一眼。
就不知眼前這如天人一般清冷的國師,當日究竟在陛下身邊,做了何等舉薦……讓他與父親難以推脫,猝不及防地咬牙接下。
“沈侍郎還有事?”
裴夕舟對他的視線不閃不避,淡笑一聲,眉眼清寒。
“……無事。”
沈柉轉身離去,眸底自帶的柔風不見了,整個人仿若沉入深潭中。
梅長君看着他走遠。
高臺邊緣,轉瞬只剩她和裴夕舟二人。
“恭喜長君受封縣主。”
他垂眸向她看來,語聲溫潤,笑意融融。
廣闊的高臺安靜下來,只餘清風聲聲,微亮的天色在階上鋪開一片暖光。
不遠處有些年輕官員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擡頭往這邊望着,交頭接耳地說了幾句,便結伴緩步走來。
等梅長君發現時,他們已走到了裴夕舟身側。
她挑眉望向裴夕舟。
“我等代江浙百姓,拜謝縣主。”
他神情端肅,擡起雙袖,合手向梅長君揖下,行動間帶起一陣清冽之風。
天地滿是浩渺的風。
在裴夕舟之後,是都察院副都禦史趙拓,刑部侍郎蘇赭,大理寺少卿季如琢……這些三法司中的年輕官員,一個個走來梅長君跟前,與裴夕舟一樣,對她合袖作揖。
方才見到沈柉的不适頓時煙消雲散。梅長君淺笑回禮,視線落在這一個個眸光清正的官員身上。
乾清宮外朱紅的宮牆下,立着這些身穿袍服的青年,身形颀長挺拔,朗眉星目間俱是一腔為國為民的飛揚熾烈。
梅長君看回促成這一切的裴夕舟,淺淺綻出一個笑來。昳麗精致的五官顯出幾分明媚,漸漸帶上了點肆意的,靡豔的張揚——縱有浮雲蔽日,吾道不孤。
裴夕舟看到往昔的神色再度出現在眼前人的容顏上,同樣回以一笑。
他垂下眸,心裏默念那個稱呼。
殿下……我們再度立于衆臣之前,該有許多年了吧。
他原以為不會再有機會了。
最後那年,他一人走在高臺之上,念起這個稱呼的時候,似乎都能嘗到心中帶着血氣的不甘和沉痛。那種晦暗的絕望能将人逼瘋,他日日強迫自己不去想,将所有精力放在朝堂之上,直到……
日光從雲間落出來,照在朱紅的宮牆上,折出一抹紅意。
前塵歷歷在目,如今高臺之上衆臣散去,他在光下一步步向她走來,眉眼都沾着似融化了的暖意。
“殿下可要出宮?”
周遭有些亮,他肩頭仿佛落着光。
梅長君見衆臣退去,便也往臺階下方邁了一步,沒想到突然聽到裴夕舟這樣喚她,身形一頓。
他是要做什麽?他知道我也有前世的記憶?她細細回憶自己是否露過破綻。
未曾。
可這稱呼……
是縣主。
她總算想起本朝縣主當屬皇親,有了封賞後稱一聲殿下确實不為過。混亂的思緒停下,可倉促之間腳下難及反應。踏在臺階上的身影頓時失了平衡,就要往前倒去。
裴夕舟下意識地伸過手去,将她拉回。
骨節分明的五指,隔着衣衫握住她手臂時強而有力。
梅長君被帶到他懷中。
她驚得擡頭,眉心恰擦過他的下唇,輕輕地,染上些溫熱的氣息。
一觸即分。
“多,多謝夕舟。”梅長君在裴夕舟懷中站定,輕聲道。
“嗯。”他仍看着她,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溫潤,“殿下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