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臣的九公主 — 第 23 章 過往
張道士之前一番蠱惑人心的言論,終是讓宣帝心中紮了一根刺。
這些日子他頻繁地尋仙問道以求解決之法,無奈張道士一直以天機不可違逆進行推脫。
宣帝自然不止找了張道士一個,太子也曾送過人來,持的是和張道士相反的觀點。
那人認為,藥效之所以減弱皆是因為溫蕊入藥的血量過少,唯有加倍入藥方可抑制。
宣帝自是豪不猶疑就派了人去溫蕊床邊取雙倍的血回來熬藥。
結果這一喝,病情非但沒有好轉,相反竟是愈發嚴重,血都比平時多咳了一回。
張道士估摸着時候差不多了,這才隐隐約約進言說,藥引之靈或許仍藏匿在宮中至親女眷身上,只要一一放血入藥驗過,便知是不是。
宣帝大喜過望,當即便傳了幾位公主過去。
溫芙本打算故技重施,找旁人的血代替,哪知張道士一番話徹底斷了她的念想。
張道士說,唯有陛下親眼瞧着諸位殿下放血入藥,方可讓藥引之靈現身。于是,幾位公主便當着宣帝的面一一被太醫取了血,然後熬成湯藥端給宣帝。
幾碗湯藥嘗過之後,宣帝似是有些興奮地指着一碗藥道:“是這個味道。”
溫芙才不相信自己的血能有什麽作用,便漫不經心地擡眼去看。
然而在看到藥碗前那個醒目的數字“七”時,她覺得自己的心髒仿佛都漏跳了一拍。
這不可能。
明明說只有溫蕊的血才能入藥的,這不可能!
宣帝同時也看到了藥碗前那個數字,大喜過望地瞧着溫芙道:“好孩子!”
溫芙本能地想向後退兩步,卻被身後宮女不動聲色地頂住膝蓋後窩,強迫着跪了下去。
“兒臣……兒臣……”溫芙一想到方才那樣的傷口,往後永遠都不能愈合,就已經面色慘白地說不出來話。
宣帝半點也不在意溫芙此刻的失态,反而獨自沉浸在找回藥引的喜悅中。
“看來父皇今日是不需要這些點心開胃了。”溫蕊站在殿外,将手中的食盒遞向身旁的孫合,淡淡笑道:“孫公公這些日子辛苦了,這盒糕點便贈與公公,還望您莫要嫌棄。”
孫合客套地和溫蕊推讓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收下了。
溫蕊轉身從金龍殿門前走開,心情中有說不出的暢快。從此往後,她再也不用放血了,再也不用被骊妃牽着鼻子走。那些骊妃曾經留着對付她的手段,就通通留給溫芙去承擔。
也不枉上一世,她放血放得危在旦夕時,還要被溫芙故意打翻盛血的器皿,被父皇派來的人強按着又放了一碗去熬藥。
她既然那樣喜歡看她放血,便也該自己來感受一下這每日放血的滋味。
溫蕊終于還是回歸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不必再假裝風寒不出門,每日都能按時去上張大學士的課。
也不再是為了讨好誰,只是為了自己。
溫冽就比較有意思了,從前一個月要遲到大半個月還不夠的人,自從溫蕊恢複上課之後,每日甚至起的比她還早,一老早就在院子裏等着和她一起去上課。
溫蕊也不傻,瞧着他暗戳戳的小心思,晨起的梳洗和更衣便更繁瑣了一些。
自從之前偷偷喝酒被抓包之後,溫蕊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單獨見過孟恪了。
反倒是松香這個曾經一度把匕首架在她脖子上的人,每日變着法子提醒她,孟恪都在忙些什麽,今日又忙裏偷閑送了什麽東西來。
她也常催着溫蕊搗鼓一些手帕和荷包之類的小東西出來,由她親手轉交忙得腳不沾地的孟恪。
溫蕊一度覺得很奇怪,前世她嫁到祁家,和祁玉有着最親密的夫妻關系,卻從來沒有一天感到過如此的安心。
就是那種哪怕已經很久沒有再單獨見面,但你就是知道你們之間是不一樣的那份安心。
松香有時夜間會喊她在院子裏一起看看星星,溫蕊看着看着就想起自己跪在冷宮那一晚,天空裏最明亮的那顆星星也比不過孟恪的眼睛耀眼。
“或許,你也該給我講講他的過去。”溫蕊沉浸在一片星海中時,輕輕說道。
她沒有指望松香真的回應她什麽,哪知松香眨了眨眼,就開始娓娓道來。
“九殿下,其實我們主子也很苦的。”松香抿了抿嘴。
孟恪的人生是以十五歲為分界線的。
十五歲前,他是林州知府孟家文武雙全的二公子,父親芝蘭玉樹,母親溫婉賢良,上面還有一個才名遠播的兄長。一家人其樂融融,本是林州人人豔羨的幸福美滿。
而一切的改變從他十五歲的仲夏開始。
鎮北侯府李氏一族的一支旁系出了一位少年英才,年紀輕輕便在戰場上表現不凡,人人都說假以時日,這位小李将軍必是能夠比肩鎮北侯的英雄人物。
李氏自然為這樣一位旁系子弟感到自豪,很快便派人往林州接了小李将軍去帝京。
這一年的仲夏,大睿舉兵侵犯北周疆土,小李将軍不出意外地跟随鎮北侯出征,一路奮勇殺敵。然而中途因為鎮北侯的一次戰術失誤,導致小李将軍的兩千兵馬遭遇大睿埋伏包圍。
大睿主帥早早便聽過小李将軍的威名,一直試圖勸降小李将軍為大睿效力,許他高官厚爵,許他香車美女,甚至差點召他做了驸馬。可惜,小李将軍始終拒不投降。
主帥便想出了一條毒計,他故意散布了小李将軍已經投降大睿的消息,鎮北侯李氏一族為了掩飾戰術失誤更是不遺餘力地撇清幹系,最後引得宣帝震怒,一氣之下将小李将軍這旁系一支滅門,甚至連小李将軍剛出世不久的幺兒亦不曾放過。
可憐小李将軍率領兩千兵馬,在山谷中和大睿的軍隊激戰十日,傷痕累累仍亦堅信援軍很快就到。聽到消息時,幾乎不等衆人反應,便一反規避戰略,提着劍生生殺到身上沒有一處完好,悲壯地死在戰場之上。
所有人都屈服于宣帝的盛怒和對鎮北侯府的敢怒不敢言中時,唯有孟恪的父親和一直和小李将軍兄弟相稱的兄長,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力為小李将軍平反。
宣帝自然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革職抄斬,家中其餘男丁沒為奴隸,孟恪上書陳詞的兄長則被點名道姓施了宮刑要送入宮廷。
孟恪眼睜睜瞧着父母被抄斬,兄長受了宮刑自盡,最後用剩下的銀兩打通了關節,從此頂替哥哥入了北周皇宮,再不是林州城裏那個無憂無慮的貴公子。
他從伺候文房四寶的小太監做起,不過五年,便成了司禮監掌印,将東廠上下制成鐵桶一塊,成為宣帝最銳利的爪牙,像藤蔓一樣把帝京的所有通通纏繞起來。
他所等的,不過是一個機會。
一個颠覆李氏,替父兄和小李将軍報仇的機會。
“他會走麽?”溫蕊的聲音輕輕的,很像是怕打擾了滿夜的星空。
松香沒想到,聽完故事的溫蕊不問她那故事中種種蹊跷細節,反而一下抓住了問題的核心。
孟恪進宮,從來只是為了複仇。
大仇得報之後,理所當然要離開。
松香點頭時,正瞧見孟恪的身影,剛要出聲,便被孟恪眼神示意着制止了。
“那你,想他走麽?”
孟恪的聲音吓了溫蕊一跳,她匆匆回頭去看,就看到星空下那道欣長的身影嘴角帶一點點笑意。
待溫蕊回過頭來,原本身側的松香早不知溜去哪裏了。
“臣在問殿下話。”孟恪走到她身邊,輕輕掰過她的肩。
溫蕊一瞬慌了神,“我不知道。”
孟恪笑着敲了敲她的額頭:“沒關系,殿下可以慢慢想。現在,臣帶殿下去一個地方。”
兩個人一路順着紅色的宮牆走過彎彎繞繞的一條路,直到周圍景色越來越熟悉,溫蕊才明白孟恪要帶她去哪。
孟恪輕巧地推開那扇緊閉的殿門,溫蕊看見院內擺放的整整齊齊的一地元寶、紙錢還有中央木桌上立着的牌位時,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
“臣知道明日才是莊妃娘娘的忌日,可惜明日臣不在宮中,臣怕有人叨擾壞了莊妃娘娘的清淨。所以,提前替殿下預備了。”孟恪拿過三只長香,在桌上的蠟燭上點好才遞給溫蕊。
“不過所幸子時剛過,勉強也算是對上日子了。”
溫蕊接過那三只香,對着地上的蒲團跪了下去,叩了三個響頭後才将香立在牌位前的小銅爐中。
之後,兩人沉默着對着一個小銅盆,慢慢燒着紙錢和元寶。
“除了我和阿花,你是第一個給我母妃燒紙錢和元寶的人。”溫蕊看着盆中的火苗将紙錢吞噬成灰,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緩緩說道:“孟恪,你還欠我一個願望。”
“臣記得。”孟恪丢了一枚元寶進去,火苗得了鼓勵似的拼命向上蹿,映照得他臉上黃澄澄一片。
溫蕊沉默了良久,将手中最後一疊紙錢放入銅盆:“陪我去放盞花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