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臣的九公主 — 第 3 章 溫芙的挑釁
溫蕊醒來時頭痛欲裂,她強忍着不适,由丫頭們伺候着換上了放在桌上的那一套淡青色衣衫。
裏面是不染纖塵的白色小衫和襯裙,腰間青色的束腰上則別出心裁地挂上一根紅色的鸾縧,挽了個漂亮的結,軟軟地垂下來,随着步伐一步一動。
外面就十分輕巧地罩上了那一件淡青色的紗衫。
鏡子中她一頭烏黑如墨的長發,一半垂在腦後,一半挽起了個簡單的髻。
她的手指在一排珠釵間猶疑不決時,孟恪突然壓着她的手背擇了成色最好的那只,插入她的鬓發中。
溫蕊不知道為何,覺得這感覺似乎有點熟悉,可卻是怎樣也想不起究竟是個怎樣的熟悉法。
“別動。”
孟恪甚少這樣鄭重其事又溫柔地說話。
溫蕊登時吓得不敢動作,半仰着臉看向他。
也是這樣,終于得以仔細看清他的眉眼。濃密卻齊整的眉,頗有一派淩厲氣勢,那之下的一雙瑞鳳眼,眼皮的褶皺自眼中方起,描繪着眼睛的形狀蔓延至眼尾,凝神看人時就更帶了幾分勾人心魄的意味來。
他執起朱筆,輕輕在她眉心掠過,溫蕊只感覺眉心涼涼的,再看向鏡子時便看見眉心處多了朵五瓣的花。
“這是京中最近時興的珠花和花钿。”孟恪撂下筆,“這是要殿下明白,就算旁人輕賤,也不能自暴自棄。”
溫蕊白嫩的指尖拂過那朵花,摸不清孟恪的意思,但既然他做了,哪怕他們之間同盟關系還未确定,此時也該開口沖他道一聲多謝。
于是她颔首,低聲道:“多謝。”
“不必。”孟恪斂了衣袖,朝門外走去,“殿下若收拾好了,即刻便可以啓程。”
孟恪今日終是沒有再帶她騎馬,大約是因為馬上要回到帝京城,他備了一輛馬車,裏面鋪上了加厚的狐皮毯子。馬車從晨光微熹到日薄西山整整行了一日,終于駛進了北周偌大的皇宮。
宮中的嬷嬷和宮女們早已在小門處候着了,溫蕊扶着孟恪的手緩步下了墊梯,耳邊便傳來整齊的請安聲:“奴婢恭迎九殿下、孟掌印回宮。”
“起來吧。”溫蕊望着那一片青瓦紅牆,神情低落下去,“走吧,去見父皇。”
孟恪原以為要他指點着,她才能明白要做些什麽。可如今一看,她倒是比他更清楚的樣子。
也對,她到底在這宮中養了七年,是習過禮數的,自然知道第一件事是拜見皇帝。
他看着她坐上步攆,一手撐着頭,恍惚間感覺她像是從沒離開過這綠瓦紅牆的深宮似的,每一個動作都染了深宮獨有的落寞氣息。
“兒臣溫蕊自明燭山歸來特向父皇問安,願父皇萬壽無疆,福樂安康。”
溫蕊跪在金龍殿門外的白玉石階上,俯身叩頭。
請安的話一連高聲喊了三遍,金龍殿垂下的簾子才動了動,從裏面邁出一個嬌俏的宮裝少女,正是她的七姐溫芙。
“我說是誰這樣聒噪。”溫芙嬌笑着斜睨了一眼溫蕊,語氣鄙夷,“原來是命帶不詳的九妹妹。聽聞明燭山雨勢猛烈,我還想着妹妹怕是得耽誤幾日才能歸來。”
溫蕊輕擡起頭瞥了她一眼,繼而視若無睹道:“兒臣溫蕊自明燭山歸來特向父皇問安,願父皇萬壽無疆,福樂安康。”
溫芙面上不覺有異,仍舊笑得甜美:“八年不見,九妹妹倒學得聰明了些,知道同我反駁只會惹得父皇更加厭惡。瞧瞧,早知道這個道理,不是就不用去明燭山白白受苦了麽?當年又何苦逞一時口舌之快?”
溫芙輕巧地捏住她的下巴,接着道:“只不過這樣怨毒的眼神,倒真和你死去的母親一個樣子,就算是父皇有心垂憐你,看到這樣子也會想起你母親不知廉恥的肮髒事,說不定連牌位都不肯替她再留。”
“挫骨揚灰真是個好死法,可比人活着的時候還幹淨呢,清清白白的灰倒是把你母親生前的腌臜事都一筆勾銷了,說來還是莊妃娘娘賺到了,九妹妹以為呢?”
“夠了。”溫蕊自白玉石階上站起,向着溫芙逼近兩步,攥起她的手腕向外一掰,頓時疼的溫芙咬牙切齒。
“溫蕊,你給我放開!”
“還說麽?”溫蕊目光直逼着她,像是晃着布偶似的晃了晃她的手腕。
溫芙一時反應不過來,眼淚就嘩啦啦往下落,目光卻仍是充滿惡意:“說啊,當然要說,為什麽不說。就算你今日掰斷我的手腕,你母親也是禍國殃民,穢亂宮闱的賤人。連帶着你也是上不得臺面,惹人嫌惡的小賤人。”
“啊——”溫芙額間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忍不住痛呼一聲,還不忘強撐着對溫蕊道:“你以為自己現在就得意了麽?八年前我能趕你走,八年後我也能讓你永遠翻不了身。今日的羞辱我記下,來日我們一一清算。”
溫蕊唇邊溢出一絲冷笑:“好啊,正巧我聽說你為父皇放血試藥的傷好得很快,我總得登門讨教一二的。”
她猜溫芙其實并未試過放血給父皇入藥還是上一世的事情,那時她剛回宮曾無意間瞧見過溫芙的小臂,上面的肌膚細膩光滑,平整如初,全然沒有放血試藥留下的疤痕。
她放了那樣久的血自然很清楚放血傷口的特殊之處,哪怕溫芙只放過一次傷口也很難快速愈合,更不要說疤痕都那樣快消退得無影無蹤。
所以她猜,當時說是全宮的女眷都試過放血入藥,其實溫芙根本就是不知道用了誰的血蒙混過關。
果然聽清她話後,溫芙嬌俏的面龐上泛起驚慌之色,還用力咬緊了唇,圓目微睜道:“你,你胡說!”
溫蕊了然地笑笑,猛然甩開她的手腕,甩得她打了一個趔趄才勉強站穩後道:“信不信是旁人的事,說不說則是我的事,要是不想我說出什麽不該說的你就自己滾,否則待會兒我可管不住自己的嘴要說些什麽。”
溫芙跺了跺腳,終究還是氣急敗壞地走了,自然臨走前還不忘狠狠地剜她一眼。
溫蕊則十分坦然,上一世被她折磨地心力交瘁自己都過來了,還在乎她剜地這一眼?
于是,溫蕊回給她一個奉陪到底的微笑。
宣帝的大伴孫合愣是看着被嬌寵在陛下心尖上的七公主灰溜溜離開後,才想起通傳溫蕊觐見。
他打起簾子,對着溫蕊的語氣也因剛才的事增了幾分慎重:“九殿下,陛下召您進去回話。”
溫蕊沖他微微一笑,理了理衣裙踏進了金龍殿內。
“兒臣溫蕊自明燭山歸來——”
她話才說了一半,宣帝的巴掌便毫無征兆地落在她臉上,呼得她挺直的腰杆被帶着歪伏在地上。
她擦了擦嘴角滲出的血絲,努力直起身子,又忍着半邊臉的麻木繼續道:“特向父皇問安,願父皇……萬壽無疆,福樂安康。”
“朕以為明燭山八年該教會你什麽是乖順,不想你還是如此頑劣不堪。你可知錯?”
“兒臣不知。”溫蕊半仰起頭,望進那雙混濁又盛滿憤怒的眼裏,一字一句說得清楚:“兒臣不知是出手自保有錯,還是兒臣本身就是錯。畢竟父皇總瞧不見別人的挑撥,更是喜歡粉飾太平。”
又是狠辣的一巴掌呼下來,溫蕊半個身子都只能伏在地上,眼前事物已經隐隐開始有了重影。
宣帝背過手去,背影依舊挺拔威嚴,冷笑道:“好,好一個不知,芙兒說的不錯,你果真是和你母親一樣的執拗不化。既然你那麽不滿于朕當年的決定,就抱着你母親的牌位給朕跪在冷宮門口,想清楚了再起來。”
冷宮荒僻陰寒再加上地理位置不好,又正值風口,每當夜裏穿堂風便會呼呼地往人衣領裏鑽,哪怕是宮中最低等的宮女太監犯了錯也不會被丢到那裏罰跪,她的父皇是有心折辱她。
過錯原也不在她今日的話裏,畢竟無論她做什麽,在他眼裏都是丢了皇家的顏面,都是和她母親有樣學樣。可她母親在她七歲時就死了,她還沒來得及聽完母親講的故事,母親就被人害死了。
他從沒想過,她要上哪兒去學?
他何嘗不知今日這樣一跪便是要了她半條命,只是不在乎罷了,不在乎她這條命、她這個人罷了。
她上一世就知道了,哪怕她放再多的血去熬藥,費再多心思去讨好,都還比不上溫芙的一聲嬌嗔。
她曾一直以為是因為她久不在宮中才不得父皇歡心,後來才知道只怕在他的心裏,她早就死在七歲被送去明燭山那年。
她心中湧出酸澀,她上一世何苦處處委屈自己去默默讨好他,何苦非要得到他的寵愛,這樣的涼薄親情她要來做什麽?
溫蕊淡淡地叩頭謝恩,轉身就朝冷宮走去。別人要看她的低頭,她偏不,況且他還等着她的血入藥,她就算是一只腳邁進了閻羅殿的門,也能叫他的太醫們搶回來放血。
暫時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