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四）

神女與天帝有事商讨，便在天宮多留了幾日。

天帝聽聞壑泠神君喜靜，便将他安置在若素境中，免得他被旁人叨擾。

他日日練練功，看看書，仿佛回到了曾經在巫山的時光，那個活潑愛說話的小星女好像就這麽從他生活中淡去了。

這廂玄星堂中可不太平，續夏從床底下鑽出來，只露出一雙眼睛。

“走了沒？”她用氣聲問道。

浮銀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走了走了。”

續夏得到答複手忙腳亂地從床底下爬出來，她理了理亂糟糟的發髻，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浮銀搬了個凳子坐到她身邊，小聲問道：“那個琉璃瓶還真是偷的啊？”

續夏鼓鼓嘴，“我那時候只想找個瓶子來裝螢火蟲，覺得這個瓶子很好看，誰知道這麽重要。”

“天兵都找到玄星堂了，這麽躲下去也不是事兒，我勸你啊，還是去自首吧。争取個寬大處理。”浮銀拍拍她的肩膀。

浮銀咂巴咂巴嘴，嘆道：“這可是蓮音淨瓶啊。”

續夏一癟嘴，兩條眉毛耷拉下來。

“要是別的還好，只是這蓮音淨瓶是天帝要送給神女的禮物之一，我這下是完了。說不定還要去受雷刑。”

“雷刑？”浮銀瞪大了眼睛，一直以來除非犯下重大過錯，一般仙子是不會去受雷刑的。

“天帝老兒好面子的很。”續夏趴在桌子上，神色萎靡。

浮銀緊緊捏着手，她不能眼睜睜看着續夏去受雷刑。

她腦中金光一閃，想到了辦法。

“我有辦法了，”浮銀拉過續夏的手，認認真真道，“反正這瓶子都要送到神女手裏的，管它怎麽送到的。我們直接送到若素境去不就行了嗎？”

續夏擦擦眼淚，有些懷疑道：“這能行嗎？”

“怎麽不能行？”浮銀堅定地站起來，一臉嚴肅，“你放心吧，這個就交給我。”

“還有，這幾天你要是害怕，就待真梳姐姐那邊。”

事不宜遲，浮銀拿過琉璃瓶，找了個錦盒将它裝起來，趕緊去了若素境，計劃着回來剛好趕上吃晚飯。

若素境前站着一個正在打盹兒的天兵，抱着長槍昏昏欲睡。

“仙長好。”浮銀湊上前道。

天兵驚醒，立馬舉起長槍對着浮銀，“你是誰？來幹什麽？”

浮銀行禮，認認真真道：“我乃二重天三元二十八宿十二星女之一的實沈星女，我叫浮銀。”

天兵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甩下一句，“星女來若素境幹什麽？神君居處，任何人不予靠近，走走走。”

浮銀躲開他伸過來的手，閃到了一邊。

“麻煩您讓我進去見一眼神君吧，我有事跟他說。”

“你一個小小的星女，跟神君有什麽話好說。天帝說了，任何人都不能放進去。”天兵白了她一眼，再度下達逐客令。

浮銀被驅趕到一邊，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一旁的天街甬道上卻來了一群仙娥，仙娥朝着看守的天兵款款行禮，道：“我們是來給神君送膳的。”

天兵打眼掃了一下，點了點頭。

“進去吧，切記勿叨擾神君。”

“是。”連聲的輕答。

浮銀投眼過去，看見守門天兵的手一揮，身後的門打開一條縫。

她抓住機會，旋身整個人變作一顆小小的星星，從門縫裏鑽了進去，

法力堅持不了多長時間，浮銀還沒站穩，身後就傳來一聲急促的呼喚。

“唉，唉，你給我出來。”

浮銀回頭望了一眼，趕緊提起裙子往前跑，猝不及防直接撞入一個胸膛中。

浮銀眼前浮現一圈小星星。

身後的喊聲陡然停住，一陣靜谧後，守門天兵放下兵器，擡手行禮。

“神君。”

神君？浮銀深吸一口氣，擡頭看見眼前的人時，差點噴了出來。

“神君。”她效仿着俯下身。

壑泠繞過浮銀擋在她前面，對着天兵淡淡道：“怎麽了？”

天兵垂下頭，實話實說，“這位仙子想強闖若素境，我沒攔住。”

壑泠眼睛側了側，看向浮銀，後者一臉乞求。

“是我讓她來的。”他道。

天兵知道這不合規矩，但眼前的人畢竟是神君。既然神君說了浮銀是他叫來的，他也不好說什麽。行了禮，就離開。

浮銀伸着腦袋，直到看着人完完全全離開才松了一口氣。

“謝謝神君幫忙。”

道謝的話可不能忘。

壑泠神君背過手，看了一眼浮銀，疑惑道：“你到這來幹什麽？”

浮銀道：“是有件事想請神君幫忙。”

“我這個人不喜歡管別人的閑事，方才已經幫了你一件了。”他兀自往前走着，邁上橋。

若素境中有一泉淡藍的池水，飄着朵朵菡萏之花。

花還沒開，只有一些淡粉色的花骨朵，魚群在蓮葉下游動，昂然生趣。

浮銀趴在橋邊賞了許久魚，反應過來才發現神君已經走了許久了。

她追上去，“神君神君，你就幫幫我，我還得回去吃飯。”

“你還未吃飯？”壑泠頓住，看着浮銀身後一排端着菜肴等候上菜的仙娥，索性道，“一起吃吧，算幫我個忙。”

浮銀愣住，迷迷糊糊就坐到了桌前。

“你幫我一件事我幫你一件事，這很合算。”壑泠道。

看着琳琅滿目的餐品，浮銀挑了挑眉，随意道：“這算什麽幫忙？裏裏外外都是我享了神君你的福氣。”

壑泠拿起筷子，看都不看浮銀一眼，只道了聲“食不言，寝不語。”

浮銀用手遮住嘴，以示閉嘴。

吃飽喝足，浮銀轉頭往四周看了看，這裏除了他們二人并沒有其他人，甚至連個會說話的東西也沒有。

“神女她，不住在若素境。”壑泠低垂着眸光。

浮銀眼神游移，心道這位小神君難不成以為自己是來找神女的。

“這件事情嘛，不找神女也可以。”她抿抿唇。

神君卻已經出去了，浮銀立馬挪開椅子，跟了出去。

耳邊傳來風聲，整個人立刻沐浴在白日的光芒之下，浮銀低下頭，腳底傳來細細的流沙。

白色的細沙往中央流動，浮銀的目光從壑泠的背影再到庭院之中。

“啊，”浮銀的眼睛盯住，嘴巴張成一個圓圈。

若素境的庭院之中生着一棵生生樹，枝葉茂盛，開着點點白花。

“生生樹。”浮銀跑過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大聲道，“我不曾記得若素境中有一棵生生樹。”

這裏原來當然沒有，小神君背在身後的手攥了攥。

“只可惜還在開花，沒有生生果吃。”浮銀有些失落。

一陣風吹過，在她眼中，滿樹的花朵忽地綻放，花瓣舒展，吐露出內裏淡黃的花蕊。一切仿佛加速了一般，花朵下結出顆顆果實，原本青色的生生果在眨眼間成熟，泛着亮色。

浮銀驚訝，“這……”

壑泠不動聲色走到她身邊，背着手淡淡道：“有我在這，你想讓它開花就開花，你想讓它結果就結果。”

“神君，你真好。不，應當說法力高強可真好。”浮銀笑，她忽然想起自己還有正經事未做，笑容戛然而止。

“神君還答應我一件事，可不能反悔。”說罷她低頭掏出那個裝有淨瓶的錦盒鄭重其事地交給壑泠神君。

“這是什麽？”

壑泠看了一瞬，穩穩接住。

浮銀有些不好意思，揉搓着衣角道：“這是蓮音淨瓶，本來在列天帝贈給神君你還有神女的禮物中，但是被我一個姐妹拿去裝螢火蟲了。”

“我替她向你道歉，希望神君不要怪罪于她，這個淨瓶就當提前到了神君你的手上。”

浮銀一股腦說完，幾乎不敢擡頭。

接着是一片沉默，她以為壑泠生氣了，一時不知道該什麽辦，整張臉憋得通紅。

眼前忽然有一抹亮光亂來亂去，勾的浮銀的眼睛發暈。

她睜大眼睛，瞳孔中一只顫動翅膀的螢火蟲逐漸清晰。

“哦，”壑泠慢悠悠道，他伸手施法将螢火蟲放入了蓮音淨瓶中，他晃晃杯子，似滿意道，“還挺合适的。”

“神君你，”浮銀頓了一下，“是不怪我們了嗎？”

壑泠垂了垂眼，摩挲着琉璃瓶身上的花紋，緩緩道：“為什麽要怪，我是很小肚雞腸的人嗎？”

“當然不是，”浮銀擺擺手，愁緒散去，喜笑顏開道，“神君大度豁達，，斷不是斤斤計較之輩。”

“好了，別拍馬屁了。”壑泠将蓮音淨瓶收起來，對上她的目光，“我既放你進來，你幫我吃掉那些膳食；我又幫你化解這一樁麻煩，你只要幫我解決這一樹生生果就行了。”

“生生果？”浮銀轉過身，看着那一樹熟透的生生果，甜香鑽進鼻子不斷誘惑着她。

“這也算幫忙啊。”她暗喜。

“因為我不喜歡吃。”壑泠道。

“怎麽會有人不喜歡吃生生果？不喜歡吃神君你就別種啊。”浮銀有些疑惑，快步跑到生生樹下，像只猴子一樣爬上去開始摘果子。

她的喃喃自語在寂靜的若素境中格外清晰。

“不過你是神君，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都可以。你不愛吃生生果反倒是生生果的錯，它沒有生成你喜歡的口味。”

……

浮銀走後，整個若素境又陷入一片靜默。因他不喜人叨擾，故而連個照顧起居的人也沒有。

這個小姑娘說什麽是什麽，整棵生生樹上的果子都被她摘完了，盆滿缽滿地離開的。

壑泠靠在生生樹下，看着樹上重新綻放的花朵，朵朵如星。

他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是那個星女蹦蹦跳跳的身影，怎麽也平複不了。

他索性打坐，不斷念着清心咒，整個人落入無邊心境。

忽地袖中一顫動，腦海中心境片片碎開，壑泠也随之睜開眼睛。

是那只螢火蟲，它裝在透明的琉璃瓶中，不斷敲擊着瓶壁。

他擡起頭，頭頂交錯的樹枝，青色的樹葉，還有柔嫩的花瓣，割裂又拼湊成另一片天空。

風吹來，枝葉晃動，花瓣脫落四處飄散。

打亂的思緒纏綿成零碎的字眼，碾磨成流沙順着樹葉的脈絡流淌，彙成新的闡釋。

他不言語，只能聽見風中的聲音。

在說，

神君，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