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一）

高逢鶴悠悠轉醒，方擡起頭便感到一陣頭疼，他揉着太陽穴，一轉眼竟然看見外頭下起雪來。

新雪如絨，一大團一大團落下，在窗子上結出棱花。

他爬起來，被褥堆積在腳邊。

他靠在榻上緩了許久的神，才想起昨日是和程輕舟一起在別人家的喜宴上吃多了酒，醉的不行。

眼前白茫茫一片，高逢鶴撫開霧氣，終于看清了那一朵一朵綻放的雪花。

他頭疼的不行，估摸着程輕舟沒比他好多少。

一只跳腳雞從雪地上跳過，留下斑斑痕跡。

高逢鶴恍惚以為回到了慈院，他養的那幾只雞，總在院子裏叽叽喳喳跑來跑去。

雪地裏那只雞忽然變成一個小孩的模樣，将他從回憶裏拉回了現實。

高逢鶴的眼皮跳了跳，他正準備穿上鞋卻忽然一頓，仿佛有一支箭穿過雲層，直直射向他心底。

他蹙起眉頭，頭疼愈加劇烈。

昨日喝了酒之後他去做什麽了？

高逢鶴腦中斷了片，呆在原地手擡了半天直到關節酸痛才回過神來。

他不會去找浮銀了吧？高逢鶴眼睛一亮，差點摔倒在地。

他去找浮銀幹什麽了？他怎麽一點也記不起來？

高逢鶴擡起頭，眼前露出一雙鞋。

他心裏暗喜，再擡起頭卻是程輕舟。

程輕舟歪着腦袋，滿臉疑惑地看着蹲在地上的高逢鶴。

“怎麽是你？”高逢鶴扯了扯嘴角，掩去臉上的神色。

“怎麽不能是我？”程輕舟對于高逢鶴的反應有些不解，他手裏提着一個竹簍，上面放了幾根胡蘿蔔還有別的蔬菜。

“你蹲在地上幹什麽？你不會在……”他瞪大了眼睛，像是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趕緊捂住了嘴。

高逢鶴無奈地瞥了他一眼，慢慢扶着石壁起身，“我是腳麻了在這裏緩一下而已。”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程輕舟，疑惑道：“你這一身是去幹什麽了？”

程輕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道：“哦，瑟瑟一大早上把我拉起來去趕集，我頭還疼着呢，迷迷糊糊就給她拽走了。”

“你看？這還新鮮着呢！”他順手丢了個西紅柿給高逢鶴。

高逢鶴猝不及防接住，握在手心感到一陣冰涼。

他側身目光繞過程輕舟，看向外面簌簌落下的白雪。

“我特地過來看看你，高公子昨日可是大言不慚，說是千杯不倒。今兒不還是頭疼欲裂，在這裝腳麻。”程輕舟笑道。

高逢鶴拍了拍手上的灰，垂首目光正好落在他手上的竹籃中。

“這菜都快蔫了，你還不走是不怕瑟瑟罵你啊。”

程輕舟愣了一下，将竹籃往身後擋了檔，幹巴巴笑道：“沒事，何必怕她？”

高逢鶴眉頭一蹙，意識到不對，他推開程輕舟望向洞外，一片大雪茫茫，不見人影。

“高——”程輕舟側過身，衣擺飄動帶進來一片雪花。

“你在拖延時間。”高逢鶴淡淡道，他的眼中一片雪色，寂靜沉默。

程輕舟眉間擰起一個小結，不知道該作何解釋。

高逢鶴深吸一口氣，“我要去找浮銀。”

“慢着！”程輕舟攔着他，整個人走進漫天大雪中。他手中的竹籃颠翻過來，掉落了一地的蔬菜。

翠綠翠綠的，白雪為盤。

“是浮銀讓你在這攔住我的對嗎？”高逢鶴道，他了然一切，心中竟然無比平靜。

程輕舟嘆了一口氣，道：“是浮銀讓我攔住你，她是要保護你。”

高逢鶴不解，“到底發生了什麽？”

程輕舟腳踩着新雪，似乎下定了決心，和盤托出道：“夜游神找到了青丘，青丘所有的人都在抵抗，為浮銀争取時間。”

“浮銀，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我謹遵師父的囑托，一路協助浮銀，她讓我好好看護你。”

……

鬥篷在地上掃過，浮銀停住。

雪花星星點點落在她的發間，肩頭。

眼前是一個隐藏在山林間的洞窟，石窟之上刻着四個字——青丘秘境。

是這裏？浮銀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住。

只差最後一步，她就能複活神女，從此再不受桎梏。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浮銀緩緩走向青丘秘境。

整個青丘都在為了她奮力抵抗夜游神，她一定不能辜負。

“浮銀！”

一聲呼喚遙遙傳來。

那一瞬間整個世間的雪都停在了半空，高逢鶴望着那個遠遠的藍色身影，恍惚間以為回到了初見浮銀的情形。

守明山初見，水藍色衣角，一見傾心。

“你怎麽來了。”浮銀道。

她低頭看到高逢鶴手中拿着的西紅柿，有些詫異。

後者愣了一下，順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手中的西紅柿，後知後覺地松開手。紅色的西紅柿滾落在雪地，分外鮮明。

高逢鶴掃了一眼這個地方，看到了浮銀面前那個刻着青丘秘境的洞窟。

“你要走了對嗎？”

浮銀搖頭，“我去哪裏？”

“那就別丢下我。”高逢鶴走上前，拉住浮銀的手。

雪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化成明亮的水漬。

“高逢鶴，你不明白。”浮銀垂下目光，聲音輕柔，“我是想要保護你。”

高逢鶴目光堅定，死死拉住浮銀的手不放，好像她下一刻就會消失。

“你告訴我，我就會明白。”

“我不知道我昨夜吃醉了酒，跟你說了什麽，但那是我的真心話。”

浮銀垂下頭，咬了咬嘴唇，直到泛出血絲。

她剛想要說什麽，卻突然眼睛一瞪，眼底劃過一抹凜色。

“小心！”

浮銀伸手拉過高逢鶴，另一只手則擋在身前，白光閃過，擊退一團火焰。

高逢鶴站穩，堪堪轉過身，面前的赫然是夜游神。

他感到浮銀的手在掌心沁出了汗珠，于是他用力地回握，想讓她安心。

浮銀感受到高逢鶴意為撫慰的回握，點了點頭。

他們二人對視一眼，這一眼便是永恒。

“浮銀！”一只紫色的九尾狐正靠近過來，她身後還有無數成群結隊的妖類，踏着厚雪而來。

紫風一旋，瑟瑟站定，她對着浮銀笑道：“這裏交給我們，你快去吧。”

浮銀看着瑟瑟又看了看她身後青丘的百妖，感覺眼睛一酸。

她點點頭，拉着高逢鶴就往青丘秘境奔去。

方踏進秘境洞穴的那一刻，身後連綿不斷的大雪仿佛被隔絕在外。

石壁上的水珠一滴滴砸在地上，在地上形成一個又一個的小窪地。

浮銀慢慢往前走，心道原來這裏就是青丘秘境。

按照狐王所說，只要往前走就能找到萬生長河，可眼前不過是黑漆漆一片。

“這條路真的有盡頭嗎？”高逢鶴看着身前黑洞洞看不到盡頭的路，不由得陷入遲疑。

浮銀垂下目光，指尖輕輕在洞穴石壁上的青苔劃過。

霎時間，綠光輕掃過她的指尖。

浮銀心頭一跳，果然，這裏不是個簡單的洞穴。

腳底似有暗流在回旋，浮銀的睫毛上沾有的雪點慢慢融化，眼前滿是水珠一片模糊。

“你有沒有發現，我們方才一進到這裏就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了？”浮銀問道

高逢鶴蹙眉，他仔細地聽了聽，果然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和浮銀就像被隔絕在另外一個世界。

聽不到，也看不到外界的任何。

頭頂的石縫間流淌過閃爍的銀光，所經之地綠枝抽芽，藤蔓生花。

浮銀伸手接下一滴水，水剛落到手心就揮發成水霧一般，伴随着灼痛。

這是萬生長河的水？浮銀眉心一顫。

“浮銀，你看這是什麽？”

浮銀收起思緒，走到高逢鶴身邊，順着他的手指望去，黑洞洞的一片中竟然出現了一塊青藤纏繞的石頭。

石頭上刻着幾個字。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浮生若夢。”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語落之時，便雙雙落入無邊漩渦。

……

一滴水落在眉間，浮銀睜開雙眼，落入眼底的是一個濕答答的毛巾。

擰着毛巾的罪魁禍首正捂着嘴偷笑，看到浮銀醒過來索性放聲大笑起來。

浮銀揉着眼睛，掀開身上的被子，兩腳登登從白玉石階上跑下來，連鞋都沒穿就追了出去。

“續夏，你又捉弄我！”

她方才跑出門，正好撞上了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是個白胡子老頭，看着浮銀連鞋子也沒穿匆匆就要往外跑，氣得胡子都歪了。

“星君。”

浮銀行禮，理了理亂糟糟的頭發。

司命星君氣不打一出來，壓制了怒火道：“怎麽還在睡覺，今日沒有事做嗎？”

浮銀癟嘴，低下了頭，“昨夜布星布的太晚，睡遲了些……”

她眼睛一亮，看見續夏在司命星君的身後朝自己吐舌頭。

浮銀左探又探，伸手輕輕推開司命星君。

“星君讓讓，我先出去，等會來找你——”她繞過司命星君，竄了出去，“續夏，你給我站住！”

續夏手裏拿了個琉璃寶瓶，瓶中關着一只盈盈發亮的螢火蟲。

浮銀看了又看，喜歡的緊。

她一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神色，假裝不在意道：“你從哪來的這寶貝，若不是從寶器閣偷來的？”

續夏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繼續欣賞起她的琉璃寶瓶，“我怎麽聽着這個話酸溜溜的呢！”

“好看吧。”她彎起嘴角。

“哦，”浮銀看了一會，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昨夜偷懶沒去布星，原來是去偷東西了。”

“看我告不告訴星君。”

“唉。”續夏拉過浮銀，三兩步下了臺階，小聲道，“我別告訴星君，不然他又要罰我去看守天星觀了。”

她拉拉浮銀的手，一臉讨好道：“浮銀，你要是不告訴星君，我就告訴你我在哪捉的螢火蟲。”

“當真？”浮銀道。

“那當然了。”續夏一臉不會騙人的樣子看着浮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