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銀燈引 — 第 40 章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程道長?”高逢鶴皺皺鼻子,聞到他身上難聞的酒味,忍不住撇過腦袋,嫌棄不已,“你怎麽喝這麽多?”
程輕舟打了個酒嗝,仰面喘着氣,好歹清醒了一點。
他退到一邊,有氣無力道:“我就是到這兒來打彎,恰好看到這有人辦喜事,我就好奇,想看看這妖族是怎麽辦婚禮的。沒想到他們那麽熱情,硬拉我進去喝了那麽大一壇酒。”
程輕舟用手比劃着,表情十分誇張。
“我從前在山上可是滴酒不沾。”
高逢鶴瞥了他一眼,看着程輕舟難受的模樣,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好歹怎麽也幫他順順。
他不住道:“小爺我從前在口水巷那可是有千杯不倒的美名,程道長不是我說你,你這也太不行了。”
程輕舟欲反駁,剛擡起胳膊臉上的神色卻變得慌亂,似乎一下子清醒過來。
高逢鶴眉頭一動,一句“你怎麽了”還沒說出口就愣住了。
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頂着毛茸茸的耳朵找到了這裏,他們笑得喜氣洋洋鼻子像一顆小土豆,看到高逢鶴還一臉驚喜。
他們朝着程輕舟道:“這位小師父怎的躲到這裏來了?”
“來來來,快過來喝酒。”他們拉過程輕舟,順手拉了一把一旁的高逢鶴,“還帶了兄弟來?一起來喝酒,沾沾喜氣。”
“不不不,我不認識他。”高逢鶴賠笑着,滿臉都是抗拒。
他們兩個人哪能抵抗得住一群熱氣高漲,修煉千年力大無窮的狐貍,很快被簇擁着到席面上。
清亮的酒水倒在杯中,程輕舟面如死灰,盯着高逢鶴做着口型道:
“你不是很厲害嗎,千杯不倒?來喝啊。”
高逢鶴瞪了他一眼,看着周圍目不轉睛的注視尴尬地笑了笑。
他舉起酒杯,小心翼翼道:“那,祝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白水一樣色澤的酒落在喉嚨口,竟是火辣辣的。高逢鶴偏過腦袋,吐了一下舌頭。
這青丘的酒怎麽這麽厲害。
周圍的人興致勃勃,還在不斷給他灌着酒。
“小公子,再來一杯啊。”
“這位小公子看起來蠻能喝的。”
看着程輕舟在對面晃得跟個葫蘆似的,高逢鶴索性幫他的那一杯也喝了。
酒喝得他兩頰升起酡紅,眼前模模糊糊像罩上了一片霧氣。
穿着紅色衣服的老人看樣子是新人的長輩,他笑得一臉喜慶,搓着手說道:“咱們這有一個習俗,就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喝喜酒喝的越多,新人越會幸福,以後的日子也會更加紅火。大家說是不是啊!”
周圍大家都在起哄,高逢鶴笑了笑,仰面又喝了一杯酒。
程輕舟酒醒了不少,正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嗑瓜子。
秉持着一個都不能放過的原則,高逢鶴朝他點點下巴,“你也喝啊。怎麽,不想給新人送祝福?”
成功把關注度從自己身上引到了程輕舟身上,程輕舟的臉肉眼可見地開始抖動,礙于是人家辦喜事,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好!”他一杯飲下,驚起周圍一片叫好。
一趟下來,兩人快把喜宴上的酒給喝空了。
高逢鶴晃了晃腦袋,頭暈如潮水襲來,他下意識往桌上一扶,手心硌到一顆花生,生生疼得他酒醒了半分。
酒杯在眼前晃成三個影子,程輕舟不知所蹤,彎下腰才能發現他像一灘爛泥一樣蜷縮在桌底呼呼大睡。
他坐在喜宴之中,看着眼前重重的人影,喧鬧聲湧進耳朵像是草原上寂寥的風聲。
不知道誰大喊了一聲,
“新娘子來了!”
高逢鶴擡起被酒熏得熱熱的雙眼,滿堂飄蕩的紅綢與彩帶洋洋灑灑,人群猛地向後退開,讓出一條滿是煙霧和霞光的道路。
道路的盡頭,新娘的身影是朦胧不清的一道紅。
彩色的紙片落到她肩頭,印着一雙嬌羞的眉眼。
高逢鶴呼吸一滞,指尖青花瓷的酒杯掉到地上,他回過神來,蹲下身準備撿起酒杯。
那片彩紙随着風一路飄搖,落到他的手邊。
紙片粗糙的質感微微蹭着他的指節肌膚,高逢鶴頓了一瞬,撿起紙片在指腹撚了撚,留下了紅色的痕跡。
在看見穿着嫁衣的新嫁娘的那一瞬間,他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起一個人。
那個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微醺尚在腦海中盤旋,高逢鶴蹲在原地,被風吹起的鮮紅桌布成了他羞怯心思的遮羞布。
敲鑼打鼓的聲音像水一樣流過去,新娘紅色的裙擺如燕尾從風而靡。
那個他遙遠在天邊的遐想也如雁過無痕,在一瞬間“嗡”的一聲消散了。
……
落日停在山頭,在雁群飛過後一寸寸滑下,徒留萬丈霞光。
浮銀手裏折了枝蘆葦不斷把玩着。
她腦海中回想着狐王桑棠的話。
“浮銀姑娘,我如時跟你說吧。萬生長河就在狐族秘境之中,但是想要取得其中的無息弱水卻不容易,你需要通過萬生長河為你設下的桎梏。況且無息弱水可溶萬物生靈,相比你也知道。多的,老夫也不知道了。”
手中的蘆葦枝被她一折兩半,灰紫色的絨絮簌簌落下。
萬生長河為生靈設下的桎梏?浮銀蹙眉,有些不解。
這到底是什麽?
夜色慢慢追上她的腳步。在靠近她住的那個狐貍洞時,浮銀突然停住。
她看見高逢鶴蹲在狐貍洞門口,背靠着生滿青苔的石壁,頭頂還有一盞燭燈。
他仰頭,時不時抿抿嘴,露出臉頰上的酒窩。
浮銀心弦一顫,短短幾步走得十分沉重。
自從實沈星環有反應那一天開始,她就有意無意地躲避着高逢鶴,因為從那一刻起,在旁人不知道的地方,他們之間的身份已經有了新的劃分。
高逢鶴是神女之子,即便是自己用仙根救了他,他也依舊是高高在上的神君。
浮銀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步步踏上石階,聲音微乎其微。
“浮銀。”
明明站在原地,浮銀卻感覺被人緊緊拉住。
高逢鶴腦袋還有點暈,扶着牆才能站起來。
浮銀上下打量着他,才嗅到一股濃重的酒氣。她當下就意識到高逢鶴應當是醉了。
她伸出手扶住他,嘴裏關切道:“你怎麽喝這麽多?”
高逢鶴歪歪扭扭,答道:“不多不多,我就喝了一點點。”
“浮銀,”他癟嘴,語氣帶了點酸澀,“我在這裏等你好久了。”
浮銀躲避着他的目光,似不甚在意道:“在這裏等我幹什麽,多冷……”
她轉身想把高逢鶴帶到狐貍洞裏面去,卻感覺有人在扯她的衣角。
浮銀疑惑地轉身,卻對上一雙漾着水漬的眼睛。
“浮銀,因為我想和你說話。”
“浮銀,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高逢鶴醉呼呼的還學着白日煎水的模樣和浮銀撒嬌,面頰緋紅暈到了眼下。
他在求她的原諒,想她不生氣。
浮銀忍不住氣笑了一聲,忽然她感到一陣難受。
高逢鶴有什麽錯呢?錯的是她,她為什麽要躲着他。
她顫抖着聲音對高逢鶴道:“你從來就沒有錯,何談原諒。”
“我對不住你,”浮銀垂下目光,眼睛不受控制地一酸,“我不知道你會這麽難過。”
浮銀感到自己正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高逢鶴的雙臂緊緊圍着她,頭則深深抵在她的頸窩,溫熱的氣息撲在她的耳邊。
醉意帶給他無邊的勇氣,同樣也感染着懷抱中的人。
清冷的月華落下,把他們凝成一對靜默的雪人。
“我不喜歡你不理我,”高逢鶴悶悶道,他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搖着尾巴找主人求愛。“我也不喜歡你躲着我。”
“浮銀,我喜歡你,你能不能也喜歡我一點點。”
“哪怕只有一點點。”
有時候他會突然覺得自己還是口水巷那個吃不飽穿不暖,仰人鼻息茍且偷生的高逢鶴,噩夢如潮水,唯有浮銀是他的救命稻草。
那天他看見浮銀拿着刀捅向自己的胸口,滿腦子都是沖進去阻止她。
浮銀死了,他的救命稻草也沒了。
“浮銀,我只要你一個答複,你要是不喜歡我,甚至讨厭我,我就立馬離開,再也不打擾你。”高逢鶴苦澀地道。
浮銀默不作聲,她知道高逢鶴現在是喝醉了才會說這些,不管自己作任何的答複,明天他眼睛一睜開什麽都不會記得。
她的手停在半空,半晌僵直地握了握,想要抓住一些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風從指縫間溜走,連同那些月光。
高逢鶴的聲音從勉強能聽得清楚字眼到模糊的哼哼,最後只剩下均勻的呼吸。
浮銀有些踉跄,好歹還是站住了。
她哽咽了一下,聽着高逢鶴平緩的呼吸。
心髒一陣陣鈍痛,浮銀閉上眼,依稀得見睫毛微顫。
“高逢鶴,你根本就不是喜歡我。只是因為你的體內有我的仙根而已。”
“你注定是高高在上的神君,我只是你眼界狹隘的劫數中的一部分,等你回到九重天,你的命數才會真正走上正軌。”
“神女生死之托,我自不會辜負,以後的日子我會好好護着你。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