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二十

20.

“在與卡瑞人建立聯系之後，我們的艦隊被星聯授予了人類探索星際的最高成就獎章，回到地球時我們接受到了最鄭重的迎接和表彰儀式，我記得領獎時我站在他的身側，星聯會議主廳的燈光照耀所有人的面龐，他在發光。

表彰結束後，我們商議着準備辦個慶功宴，大家的興致都很高，戴提議去他母親名下的酒店先吃上一頓，諾絲說比起這個她現在更想要來點高濃度酒精，考慮到慶功宴是全體艦員的慶功宴，姜将選擇權交給了大家。

“先彙總一下大家的意見，每個人都可以來向我提議，一會我們投票決定！”

他笑着說，于是千年號三百多名成員的讨論聲逐漸大了，我們聚集的集會廣場也變得喧鬧起來。

“嘿，姜，你的想法呢？”我湊過去問他。

“我？大家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他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瞳裏滿是放松，看得出來每一句話都出自他的真心，“這項榮譽的獲得不能缺少艦隊的任何一個部門，這是所有人的榮譽，沒有艦員們的配合，我們沒法在宇宙中随心地探索，所以這次慶功宴應當由他們來決定。”

“哇喔，神聖的發言。”我調侃他。

“那你呢？”姜反問我。

“我聽你的。”我聳聳肩，避開他的視線說道。

他輕笑一聲，拍了拍我的肩。

廣場上的喧鬧才持續了一小會，姜便在終端機上收到了不少艦員們提議的私信，他一一記下了，準備一會做個彙總方便投票。

眼見着艦員們正熱火朝天着，忽然有人過來打擾了這氛圍，來人似乎也就是個傳話的工作人員，急匆匆地趕來讓我和姜跟他走，看樣子可能要臨時加班。

廣場上一下子安靜了不少，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和姜，工作人員也有些尴尬，但又沒法不帶我們走，只好僵在原地。

“要很久嗎？”姜和善地詢問道，“我們正在商量慶祝的事，如果不是很要緊的事，我想是否可以向後推推呢？”

“沒有沒有，只是一些工作交接的事宜，但比較要緊，不需要花費很長時間的。”工作人員趕忙解釋。

“那好吧，您稍等，”姜轉頭看向諾絲和戴，“諾絲，鏡黎，你們一會主持一下慶功宴的事宜，我們若是耗時太長你們就先帶着艦員們開始活動，将地址告訴我和莫洛克便好，我們交接完就過去找你們。”

戴笑嘻嘻地比了個“ok”的手勢，諾絲則指了指終端機，示意姜把先前收集的信息轉給她，姜很快反應過來，操作了幾下終端機之後将先前彙總過的內容轉出去。

做完這些之後，姜對工作人員說：“走吧。”一邊示意我跟上他。

我自是無言地跟着他，沒辦法，我自願的。

穿過廣場，我們再度走進了星聯的綜合辦公樓，這次見到的不是彙報工作時常面對着的虛拟投影，後頭的辦公桌坐的是活的人事處主任。

哇偶，我無聲地故作驚訝。

姜背對着我，沒看見，倒是人事處主任看上去和藹地笑了一下。

“姜艦長，阿金斯副艦長。”主任站起來迎接我們，姜和我分別和她握手問好，“二位請坐。”

“主任貴姓？”我和姜在一邊的沙發上落座，姜很熟練地問道。

“免貴姓林，姜艦長不嫌棄叫我林姐就好。”

“林姐言重了。”

熟練地跟林主任寒暄了幾句，林主任很快将話題切進了正事。

“是這樣的，姜艦長，星聯有意向将你調職，轉去做第一批新星球的城市建設者，你可以從千年號發現的宜居星球裏自由選擇，你的意向如何呢？”

“我？”姜不由得坐直了身體，我也驚訝，這是準備讓姜直接轉入行政系統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主任，沉默了，我看他的表情，臉上更多的是糾結，合情合理，這樣天大的offer，沒有直接欣喜若狂地同意那都是沉得住氣了。

“你調任之後，阿金斯副艦長可以接任千年號的艦長職位，你不用擔心。”林主任繼續說道。

“我……”姜看起來還是沒太想好，他看着我，似乎想聽聽我的想法。

我其實并不想他離開千年號，但這是他的前程，我希望他能走得更遠。

“你怎麽選擇都可以，我支持你。”我于是笑道。

姜看着我，直看得我略有些慌張，沉吟了片刻，他才重新看向林主任，答道：“林姐，容我回去和隊員們商議一下，很快給您答複，可以嗎？”

“可以可以，不過還請盡快回複哦。”林姐溫柔地笑着，嘴上的話卻是沒那麽溫柔，“星聯還有很多安排需要調動，大家的工作也不好耽誤嘛。”

“我明白的林姐，謝謝你。”姜站起身來，我也跟着起身準備告辭，林主任站起來送我們，一路到了門外。

回程的路上，我開口問姜：“你究竟是怎麽想的？不想調任去從政嗎？”

“我……暫時不想。”姜說道，看向我的眼神比較擔憂，“但這是你成為千年號艦長的機會，我不調任，你可能沒辦法升職，你一開始不是想做艦長的嗎？”

“這有什麽。”我不在乎地擺手，“這五年相處下來，我們已經足夠默契，我其實不在乎這些職位和權力，最開始只是有些好勝心罷了。”

“唉，到頭來反而是我有私心了。”姜嘆息道，略略顯得低落。

“什麽私心，我怎麽不知道，說給我聽聽？”我大喇喇地勾上他的肩，用開玩笑的語氣打趣他。

“我，還想繼續遨游宇宙。”他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裏滿是神往，“這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才實現了五年，我還沒有做夠這個夢。”

“噢，”我們對視着，我不知為何有些慌亂，拍拍他的肩，我放開了他，正經地回複道，“那就繼續做下去，做膩了為止，我們都還陪着你不是？我，戴，諾絲，林中，奈爾莉，我們是個團隊嘛。”

“是，是，”姜哈哈一笑，“不過這次我們立下這麽大功勞，怕是不少人要升職調任了，新的星艦前尋號建成了，肯定要從我們這裏調人的。”

“那是大家的自由嘛，我反正不走。”我看他終于不太糾結了，也輕松不少。

“好，那我想辦法去回絕林姐了。”姜說着，打開了終端機，我瞥眼看見了幾條消息瞬間彈出，“噢，諾絲發消息說鏡黎訂了個酒店吃晚餐，吃完afterparty去酒吧，地址發過來了，我們也過去吧。”

“交給他倆商量出這麽個結果也不意外，走吧。”

整個慶功宴大家都玩得很開心，戴訂的中式酒宴很好吃，afterparty的時候他和諾絲拼起了酒，結果被諾絲喝趴在地上，暈暈乎乎。諾絲姐笑得十分不屑，林中小姐在邊上傻笑地看着他倆，看起來也醉的不輕。

我們三百來號人算是把酒吧鬧了個底朝天。

鬧完之後還有不少人沒盡興，淩晨一點又訂了個KTV，我本來還想跟着他們一起，但姜看上去略顯勉強，告訴我他玩不動了，我看他确實是蔫吧了，于是推了之後的活動送他回去。

說是送，不如說是一起回去，我在星聯總部附近沒有房産，回不去北美的時候便常借住在姜的家裏，那天也是這樣，大半夜的公共交通停運了，我們又都喝了不少，于是只好叫個私駕來帶我們，順便把癱在地上的戴也一起帶走了。

将戴送回他父母家裏之後，我和姜回了他家，他看上去能量耗空了，一路都沒說兩句話，我也不好去煩他，就在一旁耍終端機。

姜的房子一向不太亂，他買了好幾個家務機器人，每天都在固定幫他打掃房間，再加上他本人的生活習慣很好，閑下來會去整理，所以他的一切看上去總是整潔有條理的，不論是他的房子還是宿舍。

他失蹤後我曾回來過，住了幾天之後悲哀地發現我的生活習慣原來跟他完全不同，沒有他的房子簡直是一塌糊塗，家務機器人只能打理打理地板和床鋪，而餘下的混亂預發深重地提醒我他不在了，也許是永遠離開我了。

兩個星期之後我回了家，将他留給我的在北京的房産連同家務機器人一道售賣了出去。

和過去的數次在他家留宿一樣，我占用了書房的軟榻睡了一覺，久違的假期和熬夜讓我倆都睡到了中午，可謂天昏地暗，躺在床上看終端機時發現昨天的林姐來加我的聯系方式，通過後她的問候很快發來。

“你好，阿金斯副艦長。”

“你好林主任。”

“是這樣的，姜艦長一早來告知我他不希望調離千年號，那麽千年號艦長的位置無法空出，但鑒于你們的功勳重大，所以星聯想要讓你擔任最新星艦前尋號的艦長，不知你是否願意前往？”

“我跟姜艦長商量好了，我也不離開千年號。”

“唉，好吧，那麽星聯應該會為你們安排其它獎賞的。”

“謝謝您，林主任。”

“沒事，祝你們未來的工作順利，旅途愉快。”

“您也是。”

哈哈笑了一聲，我甩了終端機，起床洗漱。

沒兩分鐘，姜也趿着拖鞋來到廁所，我伸手甩了他一臉水，他一躲，沒全躲開，于是反手抓亂了我的頭發。

兩敗俱傷。

互相嘲笑了一下對方，我倆占着一個水池開始洗漱。

“退役之後你想做什麽？”牙刷了一半，他突然含含糊糊地問我。

“還早呢，怎麽現在問這個？”我邊刮胡子邊問他。

“不早了，艦隊可待不到退休年齡。”

“那你想去哪？”我透過鏡子看他。

“星聯給我保留了那個offer，我可以在退役後選擇去一個新的星球建立新的城市。”他琥珀色的眼睛在鏡子裏和我對視，“你想跟我一起去嗎？一起建設一個新的城市。”

“喔，”我感覺他對着我的腦袋來了一錘，導致我有些呆滞，不知為何我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答應他，但我沒有說出口，“等退役了再說？我還沒想那麽遠。”

“唉，好吧。”姜垂下眼，端起杯子開始漱口，“咕嚕嚕”的，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難過了？”我欠兒登地逗他。

“刮你的胡子。”他伸手濺我一臉水，打擊報複。

難以想象的是我寫到這裏，眼淚莫名其妙地下來了。

明明是這樣日常而歡樂的回憶。

我現在想答應他了。”

我在星海裏飄搖了很久，像一葉真正的孤舟。

大多數的時間我在冬眠中度過，每隔七天會起來一次看看沈孤葵把飛船開到哪兒了，看歸看，總歸她是不會偏離航線的，我的主要目的也就是起來跟她閑扯兩句，以防某天突然發現自己不會說話了。

每次醒來十幾個小時之後，我就會再次回到冬眠倉，一次又一次地循環往複，直到旅途的終點。

長時間的孤獨容易使人無聊，而無聊的時候人的話容易變多，即使寡言如我亦不能例外，我也從一開始的不說話到後來想到什麽就問什麽，也不知道沈孤葵有沒有被我煩到。

“沒有，你問。”

“噢。”我剛睡醒，意識到自己又迷瞪地自言自語，把腦子裏的想法問出口了，“真的？”

“嗯。”

有了她的許可，我開始肆無忌憚起來，問出的問題也有了些無所顧忌的尖銳。

“所以你是在利用海盜重置零號計劃吧。”我把腦海中盤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問題丢給了她。

“嗯哼。”沈孤葵沒否認。

“怎麽想到用這種類似宗教的手段的，不擔心遺留問題嗎？”

“好用。”她言簡意赅。

“我遇見的這個海盜團體也是你一手建立的吧。”

“是。”

“進行到哪一步了？你的計劃。”

“重建生産線，之前的研究被毀壞得太徹底了，沒有了現實技術支持一切計劃都是天方夜譚。”

“但你已經成功了一部分，至少，還有一群‘信徒’，”我癱在駕駛座的靠背上，嘆了口氣，“真期待有天你計劃成功了的樣子。”

“……”

“你問這麽直白，就不怕我最後把你殺人滅口？”一陣電流聲穿過後，沈孤葵用少有的，玩味的語氣問我。

“我都沒指望自己活着回去，不怕你殺人滅口。”我毫無波瀾地回答道，“要不是我信不了什麽，做你的信徒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嗯哼。”沈孤葵又發出了這種意味不明的聲音。

“馮靈是背叛者，但現在看來你的合夥人宋程彌似乎也沒有完全支持你啊……”

“……”

“什麽都沒給你留下，讓你一個人做一片游蕩了數百年的魂靈……”

“……”

“真是殘忍……”

一個人坐在駕駛座前，我的每一句話其實都像是在對着星空自言自語。

“我其實快要忘記爸爸媽媽長什麽樣了，怎麽會呢？連夢境都模糊了。”

“很快我就會像忘了自己的名字一樣忘了他們嗎？”

“……”

“最開始的時候我夢到他們飄在太空中，和他們失事的那一堆飛船殘骸一起。”我喃喃道，不知自己是在講給誰聽。

“後來我上課的時候知道了，反物質燃料的能量轉化依靠湮滅，他們的飛船就是因為燃料管爆炸而失事，所以理論上來說，那一片區域也許連廢墟都不曾留下。”

“生于星塵，死後也留不下一絲灰燼，生命啊。”

“……”

我不講話了，一片死寂之中，只有外界扭曲的空間仍在變化。

“你的精神狀态不好，去冬眠吧，也許我們需要找一個宜居星球停靠一下。”

沈孤葵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漠，卻又能讀出兩分關懷之意，我抓了抓自己長長了不少的頭發，嘆了口氣。

我終于也把她問煩了。

“我先喝點水。”

可我也沒真的去找水喝，而是一頭撞進了冬眠倉。

“……”

飛船重歸沉寂。

“在下一次航行的時候我們不出意外地發現艦隊裏走了些熟悉的人，又多了些陌生的新面孔。

但最熟悉的那些都沒有離開，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有天休息的時候我和姜在休息室的舷窗邊對坐着，他告訴我他小的時候最愛的一個虛拟夢境是伸手抓星星。

“紅的像火星子，黃的像燃燒的木柴，藍的像小水球，白的像飲料杯裏的冰塊。”他說，“夢境很荒誕，但又莫名的合理，每次我想抓都抓不着，但伸出手，它們會安安靜靜地漂浮在你的手心裏。”

“很酷的夢境。”我想象了一下，笑道。

“它們像一顆顆種子種在我的心裏，”他伸出手觸碰舷窗，指尖點上了遠處的一顆藍巨星，“發芽了，長成了，現在夢境就在我的眼前。”

“我怎麽舍得這麽早離開呢？”

睜開眼，是我的夢境永遠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