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樹之花（二）

小姑娘的身子抖得像只落水的小狗。

高逢鶴将小兔抱在懷裏，鮮血染了他一身。

“小兔啊，你怎麽了？”他酸澀道。

小兔的腦袋往高逢鶴懷裏埋了埋，忽地吐出一口血來。

她髒兮兮的小手在自己胸前的衣襟上擦拭着，喃喃着：“髒了……哥哥買的衣服髒了……”

小兔身上穿着高逢鶴特地為奉神節給十二生肖做的新夾襖，她很珍惜，一直怕弄髒了。

可是上面紅紅的血，怎麽也擦不幹淨。

“沒事弄髒了咱再買新的，哥哥有錢。”高逢鶴哽咽，“小兔，你告訴哥哥，是誰把你傷成這樣的？”

小兔的聲音弱弱的，帶着歉意道：“山神大人要傷害小貓，我不讓——是小兔不乖，沒有看好小貓。”

小兔的聲音散在風裏，“哥哥，我好疼啊。”

她胸膛裏那顆小小的心髒跳動的越來越微弱，高逢鶴心揪痛。

慈院裏的十二個孩子每一個都如同他的命一般，他寧願自己餓着，欠債無處不躲，也不忍心讓他們受一點苦。

孩子擁有着時間最為純真的心，跟他們在一起，高逢鶴從來不覺得自己污濁。

懷裏的呼吸漸漸息止，高逢鶴木然地坐在原地，他感覺那個總是怯生生跟在自己身後，從不索取任何的小女孩就這麽離自己越來越遠，他，抓不到了。

他擡起通紅的雙目，朝青要女冷聲說道：“你要抓妖我不管，但是你怎麽能殺了她？她只是個孩子。”

青要女沉靜的面龐動了一瞬，繼而她道：“她與妖為伍，應該同妖連坐才對。”

“荒唐！”

高逢鶴站起身，“她只是個孩子，她什麽都不懂，她分不清什麽是妖，什麽不是。”

“濫殺無辜，你跟妖又有什麽區別？”他指着青要女怒吼道。

青要女冷哼一聲，目光倏地轉向一旁的浮銀與瑟瑟，“身為人，卻與妖厮混在一起，還是千年大妖，今日我青要女就替天行道，斬除了你們這些妖邪。”

她手中的綢緞凝成一把玉劍，上面繞着森冷的寒氣。

“浮銀，你小心點。”瑟瑟道。

浮銀點頭，便是握緊菩提月飛身上前。

綠白的劍光不斷纏繞，浮銀雖曾在九重天，但失了仙根，現在渾身法力被困在一個小草精的軀殼中根本對付不了青要女。

玉劍從她身側堪堪掠過，削去肩頭一片衣衫。

浮銀捂着肩膀站定，她看着青要女慢慢張開雙手，頭頂升起一團綠雲，身後放出萬丈光芒，一股沉甸甸的力量朝她襲來，像有一塊大石頭壓在心上，她無法呼吸。

浮銀轉過頭對上瑟瑟目光，瑟瑟的護理身體顫抖着，像是跟她遭受着同樣的折磨。

同時整個守明山上的妖物都停下了動作，他們無一不承受着妖丹被壓迫之痛，登時整個守明山哀嚎遍野。

“這是怎麽回事？”浮銀單膝跪倒在地，捂着心口顫聲道。

瑟瑟微弱的聲音傳來：“這青要女布下的滅妖光能破了妖類體內的妖丹。”

說罷她皺起眉頭，很痛苦的樣子。

浮銀強撐着擡起頭，眼看着周圍的青綠光芒如雨落下，她吐出一口細若游絲的濁氣。

“浮銀——”高逢鶴察覺到奇怪，他能看清妖怪的那只左眼閃了閃，眼中浮銀和瑟瑟的身體逐漸透明。

他放下小兔的屍體，跌跌撞撞跑過去，他手裏撿了一根樹枝，朝着青要女揮舞着。

青要女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一只手移開，伸向高逢鶴，一束光刺向高逢鶴。

高逢鶴剛想彎腰躲開，青要女卻面色一變，一道金色的光和她手中的光束對上，一聲劇烈的響聲，青要女被彈開，跌落在地上。

高逢鶴怔住，這種場景就像在黑市遇到魑獸的那副一樣。

青要女癱在地上，像是受了極大的傷，她目龇具裂，滿是驚恐與不解。

同時浮銀和瑟瑟身上的禁锢也消失，浮銀長舒一口氣，趁機伸手在掌間形成一截藤蔓，在默念中，藤蔓愈加延長，從地上，樹間無孔不入向前蛇形而過。

藤蔓纏住倒在地上的青要女，越來越緊，發出吱呀的緊繃聲響。

浮銀走過去，看着青要女道：“為神應該護佑天下蒼生，而不應該愚昧地一味殺妖。”

青要女啐了一口，她和着血的嘴巴開合着，“妖物，都是卑賤的，都是禍亂人間的，應該處死。”

“呸！”瑟瑟跳過來，“你胡說什麽呢？老娘我就是一只好妖，千年的狐貍，我還能怕你？”

青要女看着瑟瑟冷笑，不屑道：“是麽？要不是我今日不小心中了你們的套，管你是幾年的狐貍，都會死在我的手裏。”

“哎！”瑟瑟還想争辯，卻被浮銀攔住。

她睇着被藤蔓束縛的青要女淡淡道：“不死樹在哪？”

青要女面色一變，似乎觸碰到什麽不可言說的境地。

“什麽不死樹？”高逢鶴跑過來。

不死樹，它能不能能救小兔？

“不死樹在哪？”高逢鶴瞳孔顫抖着，剛想抓住青要女詢問，卻見藤蔓纏住的她的身體忽地消散，化在風中。

“怎麽會這樣？”瑟瑟疑惑道。

“這不是她的真身，只要找到她的真身才能真正抓住她。”浮銀道。

“真身？”瑟瑟思索，腦海裏忽然回憶閃過，之前自己初次遇到青要女時，她身後那棵奇怪的大樹，還有大樹旁的一塊石頭。

她想着便把這一切說出來。

浮銀聽完，心裏逐漸有了一個清晰的影子，“青要女的真身原本是在不死樹附近的一顆石頭，因為受了不死樹的靈氣滋養，花開花落，最終修煉成仙，成為看守不死樹的一個神仙。”

“看來她這個神仙也不過是運氣好，承了不死樹雨露而已。”瑟瑟不屑道。

“那倒也不能這麽說，”浮銀道，“成神不是那麽容易的，要想成為神仙先要歷經劫難，只有歷經劫難，重塑仙身才能飛升為神。”

瑟瑟打趣道：“浮銀你還真懂，要不是我知道你是個妖精，我還以為你是九重天上的神仙呢？”

墨色一寸一寸爬上天空，片刻後，天上碧星滿布。

高逢鶴面帶頹色道：“不死樹能不能救小兔？”

浮銀嘆息，“書中寫着不死樹之花能夠讓凡人起死回生，神仙肉身重塑，但是尚且沒有人沒有試過……”

懷中小兔的身體慢慢變涼，高逢鶴趕緊抱得更緊了一些，“無論怎麽樣我都要試一試才行。”

浮銀點頭，問瑟瑟：“瑟瑟，你還記得不死樹在什麽地方嗎？”

瑟瑟搖搖尾巴，“在山頂，懸崖的邊上。”

幾人相視一眼，決定趁着夜色上山，浮銀受了傷飛不起來，幾人光憑腳走，等到山頂時，天邊已經露出了一絲魚肚白。

地上的草葉上凝出清晨的露珠，閃爍着熒熒的光點。

血珠剛落在地上就散成更小的紅點，在地上跳來跳去，然後消散不見。

瑟瑟停住腳步，在她的眼前有一棵齊天高的大樹，枝桠舒展，幾乎升入雲層。

不死樹。

浮銀心中想着，看着眼前的大樹，它的樹枝是銀白色的近乎透明，就像覆滿了霜雪。

在不死樹的旁邊果然有一顆看起來年頭不少的石頭，石頭上爬了一層厚厚的青苔，四周纏繞着雲霧。

浮銀走到樹下，紛飛的落葉落在她手上就像雪花一般很快消散，身下傳來聲響。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鞋上凝結着寒霜，灼灼發亮。

“不死樹，”浮銀頓了一下，“沒有開花。”

是沒有到花期嗎？她直直地看着頭頂銀白的枝桠，不死樹的花期到底在什麽時候？若是幾百年、幾千年一次，那豈不是自己無法拿到不死樹之花了？

高逢鶴頓頓地走到不死樹下，看着簌簌落下銀白色的落葉慢慢将懷裏的孩子蠶食。

他緊緊閉上眼，睜開時已是滿目通紅，他顫聲道：“不死樹沒有開花，是不是意味着沒辦法救小兔了？”

“高……”浮銀不知道該說什麽，良久她道，“小兔死後靈魂會到鬼域，通過黑河到達黃泉界，喝下孟婆湯，到達一個叫虛渡的地方。”

“那是一條泛着藍光的長河，上面有一條船叫做往生舟，擺渡人會帶着小兔坐上船度過虛渡，忘卻此生所有的煩惱，在輪回道迎來新生。”

她的聲音輕輕淺淺，就像佛堂的鈴音，夾雜着衆人缱绻的竊竊私語。

高逢鶴跪在地上，五指死死陷入地上流動的泥沙。

“山神害人，神樹亦不能救人，當真可笑。”他雙目無神，輕輕說道，如同呓語。

他心中對于神的全部信仰與供奉在一瞬間崩塌，化為虛無。

小兔身下還在不斷淌着血，鮮血滲入泥沙中，很快被其吞沒湮滅。有條條紅線順着地底，纏繞上泥沙下不死樹粗壯的樹根，染紅了寬大樹幹上的紋路。

不死樹的枝桠上傳來沙沙的聲響，浮銀擡起頭，天地間一片寂寥，不斷有落葉鋪天蓋地地傾盆灑下來，幾乎鋪了厚厚一層。

腳下的泥沙忽然停止流動，凝結成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