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山神（三）

大街上響起鑼鼓聲，地上灑滿了新鮮的花瓣，鋪的厚厚一層。

空氣中彌漫着甜香，挨家挨戶打開了門窗，伸出桌子，半截在家裏，半截搭到街上，桌上擺滿菜肴，冷碟和熱菜應有盡有。

有孩子貪嘴想偷吃，便會被家裏大人攔住，細聲細語教訓道：“這是給山神吃的，饞嘴。”

門旁放着一捆柳枝，垂下的柳葉滴着晶瑩的水，就像清明節是靠在門邊的艾草一樣。

這是浮銀自來到口水巷時見過的最大的陣仗，一聲喇叭聲高昂地響起，随着音樂，鮮花簇擁着的山神神像被用竹子搭作的轎子擡進了口水巷。

瑟瑟一看到那上面的山神塑像就氣不打一處來，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她兀自朝着那塑像張牙舞爪的，發洩着心中的怒火。

小兔正看着熱鬧，忽然感覺自己懷裏的小動物有所異動，她以為小貓是沒見過這樣大的世面有點害怕，于是她的小手順着瑟瑟毛摸着，安撫道：“小貓別怕，我在這保護你呢？”

她笑，露出一口白白的乳牙，“你看山神是不是特別漂亮？”

瑟瑟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白了她一眼，腹诽道：這就漂亮了？見過頂頂大美人嗎？

小兔撓撓頭，思索道：“花娘姐姐和浮銀姐姐也很漂亮，如果她們也是神仙就更漂亮了！”

瑟瑟耳朵一直表示不滿，她心想：見識短淺的丫頭，神有什麽美的，妖精才是六界最美的生靈。

……

浮銀看着壘滿鮮花的竹轎，不禁問：“山神真的在這裏面嗎？”

“山神平日裏都在守明山上，只有在奉神節時才會下山接受人們的供奉，她的靈身就在這座塑像中。”高逢鶴解釋道。

浮銀感受着這裏的氣息，這裏的确像有神的氣息，但卻很微弱，幾乎于無。

高逢鶴雖身有異瞳，能辨神魔，但是也從未想過去探這山神的虛實。

樂聲逐漸劇烈，浮銀的表情愈加凝重起來。

漫天落下缤紛的花朵，衆人滿街虔誠的笑臉中，夾雜了浮銀一張冰一般的面孔。

“拜山神！”廟祝的聲音高高地響起，他穿着一身花花綠綠的衣服，臉上生硬地塗上兩坨酡紅，畫了個紅嘴唇。

口水巷中衆人聞聲皆跪倒在地，雙手疊放在額頭，和着嘴裏不斷喃喃着的“願山神護佑我們不受妖魔侵染”虔誠拜下。

高逢鶴也拜下，浮銀站着更顯得她鶴立雞群。

廟祝鼓動人心的聲音響起，小兔趕緊有樣學樣地趴下，膝蓋跪在鋪的厚厚的花瓣上也不疼。

她懷中的小狐貍趁着她趴下趕緊從空隙中鑽了出去，瑟瑟看見方才那塑像上亮了一下，生怕青要女認出自己，再找自己麻煩，趕緊從小兔懷抱裏逃出來，一溜煙竄進旁邊的角落。

“小貓！”小兔驚叫，眼睛從曲着的胳膊往後看，看見小狐貍紫色的影子一掠而過，很快縮成一個小點。

小兔拍拍褲子爬起來，一邊小聲喚着，一邊跟着瑟瑟跑進的一邊的窄巷中。

周圍的人虔誠地拜着山神，口中念念有詞。

浮銀面色一凜，悄悄在指尖點亮一小顆星星，她手掌輕輕旋着，琥珀色的瞳孔中星星幻化成一輪月牙似的彎刀。

彎刀落在掌心，浮銀緊緊攥住菩提月，眼裏劃過一道厲色。

她擡手，眼神堅毅地盯着竹轎上的塑像，握着菩提月的手往後一拉。

彎刀飛得向前刺去，在觸及山神塑像的那一瞬間，塑像碎裂開，五色的碎片四處飛散。

浮銀趕緊伸開雙手，在衆人身邊生出一個屏障，防止百姓被随便傷到。

但是巨大的爆裂聲響已經吸引了衆人的目光，大家親眼目睹山神塑像在眼前裂開，不由得驚詫，嘀嘀咕咕的聲音逐漸放大。

菩提月飛回浮銀手中，周圍的人直直看着浮銀，像是反應過來似的指着浮銀嚷嚷道；“是她！是她毀了山神塑像！”

“她是妖！”口水巷百姓們看見浮銀手中拿着的散着月白光華的菩提月不由得嚷着。

場面一片嘩然，腳底的花瓣被推騷的人群踩成糜爛的花泥，陷入青石板間的縫隙裏。

“浮銀，你在幹什麽？”高逢鶴看見人群如潮水一般湧來，當即顧不得那麽多，趕緊一只手攬過浮銀的腰，扛在肩上就往身後跑。

浮銀有些納悶，她漠然地注視着前方，拍了拍正在疾走的高逢鶴的背。

“那裏面沒有山神。”

“什麽？”高逢鶴愣住，他轉過身，怔怔地看着已經是一片殘渣的山神塑像。

“我是說，”浮銀蹙了蹙眉，“這座塑像中并沒有青要女的靈身。”

她話音剛落，周圍起了陣陣議論聲。

“你聽她在說什麽？”

“這塑像裏沒有山神的靈身？那山神如何接受我們的供奉啊？”

“這……那這就是一個普通的塑像？”

不過這奉神節還是要辦下去，只聽得廟祝大吼一聲，便止住了這些悉悉邃邃的讨論聲。

“大家不要聽這妖物胡說，山神的靈身就在這塑像當中，只是塑像被毀，她老人家現在又找了別的東西存放靈身。”

浮銀還準備施法證明，身子卻不自覺向後移動着，她歪歪扭扭一下子撲在高逢鶴身上。

“趕緊跑啊，財神爺爺，你跟他們能說明白嗎？”高逢鶴埋着頭跑，匆匆說道。

“而且，你真的是妖精啊——”他無奈地補充道。

浮銀擡起的手緩緩放下，對啊，她現在是妖。

她心裏忽地閃過一道光，青要女的靈身不在塑像中會在哪？不好，她垂下腦袋，嘴唇剛好落在高逢鶴耳邊。

“如果青要女此番下山不是為了奉神節，而是為了捉妖呢？”

“什麽？”高逢鶴的步子慢下來，他們已經走到一個很隐秘的角落。

浮銀卻說：“你先把我放下來。”

高逢鶴後知後覺，耳朵一熱，将浮銀放了下來。

“你方才說什麽？”

浮銀靠在青石巷壁上，身後落着濕痕般的陰影。

“瑟瑟在守明山被青要女傷過，所以青要女知道在守明山附近有一只千年的狐妖，她此次神奉節是來捉妖的。”

高逢鶴聽得一知半解，只道：“你要去幫那只狐貍？”

雖然相識了幾日，但他到底對那只紫狐貍心存芥蒂，沒什麽好感。

他皺着眉，“不是浮銀，你為什麽總是要幫那只狐貍？”

“你怎麽了？”浮銀蹙眉。

“那只狐貍可是要吃了咱們的，要不是山神我們就被她吃了，你三番五次救她不是，今天還打碎了山神的塑像。你知不知道，剛才要不是我反應快，你就會被當妖抓起來。”

他聲調冷冽，透着愠怒。

浮銀平靜地注視着他，她不能說自己不是為了救瑟瑟而是為了找不死樹才要追尋青要女的蹤跡。

心揪成一團亂麻，想說不能說的感覺很奇怪，像是一口腥鹹的海水堵在喉口。

“你是要跟我吵架嗎？”良久她吐出這兩個字。

高逢鶴聞言愣住，像是一瓢冷水潑在頭頂，他冷得發抖了一下，所有的話被重新咽進肚子裏。

總是這樣，他沉默，自從遇見浮銀，他總是這樣，他不知道該怎麽樣跟浮銀說話，變得沒有分明的情緒，所有的一切都被她主導着。

而他對此，竟然甘之如饴？

浮銀的眼睛垂下，輕聲道：“我不是要救瑟瑟。”

高逢鶴擡眼，對上浮銀的目光，就像浸入一潭方才化開的冰泉中，雖然寒冷，但總算會流動。

浮銀抿唇，

“是小兔。”

慈院十二生肖孩子中的一個。

“她今日把瑟瑟帶在身上，青要女在找瑟瑟，我怕小兔出危險。”

“瑟瑟現在身上的上尚未好全，根本對付不了青要女。”

浮銀淡淡解釋道，她嗓音酸澀，說罷她轉身。

“對不起。”高逢鶴對着她的背影喊了一聲，“我方才……”

浮銀淺笑着搖頭，頭上一縷垂絲随之搖晃，“是我的錯，你方才……沒有生氣吧。”

她眼神中帶着歉意，是她一直瞞着高逢鶴，就應該全盤接受他的質疑與猜忌。

高逢鶴搖搖頭，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他走到浮銀身邊，依舊一臉賠笑道：“我的財神爺可不要生我的氣才好。”

他臉上帶着笑，眉目間卻是淡淡的愁緒，浮銀知道他在擔心小兔。

慈院裏的十二個孩子是他一手帶大的，其中的感情豈可言說。

小兔從雜草裏冒出小小的腦袋，黑溜溜的眼睛四處轉着，她輕聲道：“小貓？小貓？你在哪兒？”

這是浮銀姐姐的小貓，可不能弄丢了，她心想。

她擡起頭，看着眼前生滿雜草的山坡，連綿不絕的高大的木林，時不時刮過的冷風都讓她忍不住顫抖。

哥哥從來不讓他們靠近守明山，他說守明山上有妖怪。

但是還是要找到小貓的，她一個該多害怕啊，再說大白天的應該沒關系的。

草叢動了動，小兔手腳并用地爬出來，掌心一疼，她擡起小手，發現手心被石頭硌傷了。

她咬着唇瓣讓自己不哭出來，風吹起她鬓角的淡黃的小碎發，似乎也帶走了一些疼痛。

鞋子早就一不小心掉在山崖下，小兔只好赤着腳在山上走着，留下一串小腳印。

一旁樹林的陰翳裏閃過一抹紫色的影子，小兔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