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山神（二）

瑟瑟在背簍中晃得想吐，她眯縫着眼睛，從背簍上漏光的縫中看着外面的大街。

高逢鶴将口中咬着的蘋果核丢往街角的一條小狗腳邊，小狗低頭嗅了嗅蘋果核，在旁邊打着轉。

晨起的日光溫和不刺眼，哪怕擡頭直視太陽也沒關系。

浮銀輕輕擡手遮住眼前的日光，在眉眼間落下手指形狀的陰影。

走到山神廟時，山神廟前已經排了一條長長的隊。

高逢鶴嘆息，“本想着在奉神節之前早點來供奉山神的，沒想到旁人倒比自己還要早。”

浮銀不動聲色地看着他，心想他并不知道瑟瑟是被青要女所傷，只覺得是山神護佑才能在守明山上一次次幸免于難。

高逢鶴越過擁擠的人群伸着腦袋朝前看着，身上的背簍卻徐徐往地上落着殘渣。

浮銀捕捉到，伸手過去，殘渣便落在她掌心。

她用手指撚開殘渣，在鼻尖狐疑地嗅了嗅，劣質的甜香味，像是便宜糕點。

“等等。”

前面走了一個人，高逢鶴正要随着隊伍往前一步，卻被浮銀拉住了衣服。

背簍的蓋子被掀開，昏暗的環境忽地湧入一大團亮光，瑟瑟團成一團卧在一個光潔的盤子上，擡起腦袋。

映入眼簾的是浮銀一臉嚴肅的臉。

下一刻她被浮銀伸手抱出來，重新暴露在天光之下。

瑟瑟伸出爪子遮住眼睛，直到适應了正常的光才挪開。

這裏到處都是人，她不敢說話，只詫異地轉動着眼珠。

“怎麽了？”高逢鶴不解。

浮銀無聲地用手指着瑟瑟的臉，嘴巴邊上的絨毛上沾了不少細碎的殘渣。

高逢鶴的眉頭肉眼可見地皺了起來，下一瞬他似靈光一閃，嘴裏嘟囔着“不會吧，不會吧，”

他将身後的背簍背到前面，目光向裏面投去，果然，原本買來供奉山神的糕點全都被竹簍裏的狐貍給吃光了。

手往裏一伸，徒留一手沫。

高逢鶴氣不打一處來，舌頭都打結了，“你這狐貍怎麽這樣貪嘴？”

瑟瑟本來還有些不好意思，現在反而氣定神閑地抹抹嘴，“供奉山神還買便宜貨，你該感謝我幫你解決了才是。”

高逢鶴臉上又紅又白，他将背簍的蓋子合上，重新背在身後。

“那也來不及……”高逢鶴咬牙，想着等會幹脆把這狐貍給炖了，倏地他手裏被塞進了一個紅雞蛋。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笑眯眯的大娘，她剛從山神廟裏出來，一個一個地發着紅雞蛋。

雞蛋還是熱的，握在高逢鶴手心，散着暖意。

“大家嘗嘗我們的雞蛋，”大娘堆笑着将紅雞蛋發在一個個排隊的人手中，“多虧山神啊，讓我兒媳婦懷上了孩子。”

“這次也要山神保佑，我兒媳婦肚子裏的孩子平平安安。”

她一臉慈祥，讓浮銀看着也不禁心生暖意。

瑟瑟湊在二人中間，小聲道：“這山神到底是幹什麽的啊，還能求子？”

她話裏話外帶着鄙夷，想是想起了青要女将自己所傷的情形。

高逢鶴臉上帶着點笑意，“這個大娘啊就住在慈院附近，姓王，家裏是賣豬肉的。我們小時候沒有肉吃，她就經常貼補我們一些，哪怕是些肥膘，內髒什麽的我們這些孩子也很高興。”

說罷他也替王大娘開心似的攥着手裏的紅雞蛋，雞蛋表面的染料染紅了他的指腹，“聽說她兒媳婦嫁過來好幾年也不見生養，現下總算懷上了，願山神保佑吧。”

這個王大娘是個好人，浮銀暗暗想着。

一段時間後，廟前的人散去大半，隊伍也終于看得見頭。

輪到高逢鶴時已經是暮色四合，他收拾着東西走進山神廟。

浮銀打量着這裏，山神廟中香火正盛，四周嵌着燭火，上飄着紅燈籠，旁邊的欄杆上系滿了紅色寫有字的絲帶。

廟中有一棵樹，樹上則挂滿了銅錢，在風中搖曳、碰撞，發出叮鈴的脆響。

廟堂之中，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玉雕琢的神像，那是一個清秀的女子，手裏拿着一根柳枝，另一只手往前伸着，似在指點眼前的凡人。

高逢鶴兀自去取了香，在一旁架子上的燭火上點燃。

他将背簍中提前買好的貢果放在盤子裏一一擺好，随即跪在神像下一塊破舊的蒲團上，虔誠地合上起雙手。

他閉上眼睛，嘴裏默默念着。

一縷白煙從香爐上的香上扶搖而上，缥缈地掠過高逢鶴閉上的雙眼，穿過他身後的古樸紅木門，從青石的臺階下去，纏繞了浮銀一圈，繼而在她眼前散開。

人間信奉神明，感恩神明，為神修廟，日日供奉香火。神主人間風雨，主凡人命運，這世間，從萬物創立之前，天地一片混沌之時，就命中注定相輔相成，你我不分。

暮色慢慢垂下來，霞光之後掩着蓄勢而發的滿天的星星。

高逢鶴走出來，“一年就這麽一次，我可要好好拜拜。”

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香囊遞給浮銀，“這裏面裝有山神廟的香灰。我特意給我的財神爺求的。”

浮銀擺手，聲音淡了幾分，“我不需要她的保佑。”

青要女是口水巷百姓眼中唯一的神明，可九重天，早就人滿為患了。

浮銀她并不為此鄙夷他們，只覺得自己可憐。

高逢鶴讪讪地收起香囊，耳邊突然想起女子清亮的聲音。

“我想可以留給丸子。”

他眼睛一亮，點點頭。

瑟瑟不滿，“供奉那個人面蛇心的神不知道幹什麽，不如給我修一個狐仙廟。”

“好啊，”高逢鶴睇了她一眼，“得看你什麽修煉成仙，到時候我定日日來供奉。”

空氣中傳來一聲嬌哼。

“高逢鶴，”浮銀冷不丁叫住他，“倘若你所供奉的神明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庇護你該怎麽辦？”

高逢鶴愣住，良久他面色微動，“那一定是我供奉的不夠。”

“我曾經也不信這個，認為相信神明簡直是癡人說夢。但是丸子信這個，每年都拖着我跟他一起供奉，我曾很不敬地想，明明我已經過的這麽苦了，那些神明怎麽不來幫幫我？後來我才明白，這世上辛苦的人太多了，神，看不見我。”

“所以我要努力供奉，直到神明能看得見我。”

他面上帶着淺淺的笑容，與以往的桀骜不馴不同，帶了些分明的虔誠。

浮銀看着高逢鶴，她曾在九重天為仙，規規矩矩、兢兢業業地完成每日布星的任務，對人間的苦難不甚知曉，若不是親身來到人間，感受人間八苦，她又有什麽資格站在高高在山的天上，俯仰一世，還要顧影自憐呢？

高逢鶴收起複雜的神色，打量着浮銀懷中的瑟瑟，“這狐貍吃了我的東西，今晚我就把你剁了。”

“是煮、還是炸？”他摸着下巴似在思索，“還是生吃！”

瑟瑟聞言“嗷”地一嗓子，從浮銀懷裏躍到她的肩頭，又從肩頭一路小走，爬到浮銀的另一邊肩膀。

狐貍毛茸茸的尾巴擠在浮銀的頸邊，癢得她不禁想笑。

三個人擠着回到慈院，丸子已然好全了，正在院子裏跟孩子們一塊玩。

第二日就是奉神節，家家戶戶會在門口擺上宴席，恭迎山神的到來，慈院的孩子們也能開個葷，這是十二生肖最開心的日子。

街上響起爆竹聲，孩子們忍不住想一哄而散，高逢鶴匆忙攔住他們，一個個幫他們牽好衣服，天氣轉涼，他們身上穿的都是高逢鶴特地給他們做的薄夾襖。

高逢鶴擦了擦叫做小兔子的女孩的臉，細聲細語道；“小姑娘要愛幹淨知道嗎？”

他總是愁，慈院裏男孩子倒是好管，随意放養着就好，可是女孩是要嬌養着的，更何況他跟丸子是兩個大男人。

小兔擡起濕漉漉的眼睛，懇求道：“哥哥，你能跟浮銀姐姐說一聲，讓我把小貓帶出去一起玩可以嗎？”

“小貓？”高逢鶴詫異，“哪來的小貓？”

“就是之前那個紫色的小貓。”小兔伸着短短的指頭指着院子。

高逢鶴恍然大悟，原來小兔說的是瑟瑟那只紫狐貍。

他不知道該怎麽跟小兔解釋那不是貓，而是一只狐貍，更是一只有法力的狐妖。

于是他幹巴巴地笑笑，“那你去問問浮銀姐姐，願不願意把狐……小貓借你玩一會。”

小兔樂呵呵地跑去找浮銀，她到浮銀門前，浮銀正在指尖彙成一顆小小的星星，嘗試修複實沈星環。

聽到腳步聲，她匆忙收起法術。

瞧見一只小小的腦袋從門縫裏探進來。

浮銀愕然，“小兔，你怎麽來了？”

小兔晃着兩只被高逢鶴紮的歪歪扭扭的小辮子，小聲道：“浮銀姐姐，今日是奉神節，我想把小貓帶出去玩，哥哥說小貓是你的……”

她聲音貓兒似的，微弱得很。

浮銀記得這個女孩，臉小小的，五官小小的，是慈院裏為數不多的女孩，她講話是總是怯生生的，到和她的名字很配。

她一下子便聽出小兔口中的小貓是瑟瑟，于是餘光瞥了一眼一旁懶懶躺着曬太陽的瑟瑟，笑道：“當然可以。”

待瑟瑟睜開半眯的眼睛時，她已經被小兔抱在懷裏，臉貼着小女孩瘦骨嶙峋的胸口，她不解，忙對上浮銀的目光。

不料浮銀卻用口型說道；“不許說話，不許施法，別吓到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