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十

10.

看完電影的我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感受，很難描述，稍作形容大約可以概括為茅塞頓開，是一種震撼至頭皮發麻的感受。

互聯網上的資料顯示，沈孤葵死後，整個GID被徹查過一輪，沈孤葵的合夥人宋程彌發布聲明表示對0號計劃并不知情，但考慮到實際上沈孤葵是因為團隊裏出現叛徒才被揭發，後續的所有事情都要打個問號。

當時發售的那一款虛拟機被緊急追回，類似的研究被立法禁止，沈孤葵的激進和反對者的揭發最終導致了這條科技樹直至目前為止都處于被切斷的狀态。

GID的研發轉向了主要對人腦單向控制的利用，并且在深航計劃裏，GID的研究對人類的探索隊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說不出人類究竟是賺了還是虧了。

電影最後的鏡頭，那個光标撲閃的文檔，以及那兩句沒頭沒尾的話，明擺着在暗示一個陰謀論：沈孤葵根本沒有死，她上傳了自己的意識，至今仍在虛拟的世界裏游蕩。

我想到了游戲裏那個沈孤葵，如果傳言是真的，那麽她也許就是沈孤葵本人而非AI。

但她究竟為什麽會出現在莫洛克的游戲裏，又為什麽會找上我呢？

我選擇直接進游戲問她。

裝備一戴，我出現在先前退出的位置。

沈孤葵換了個位置，我退出時她正仰望着星空，現在她占了個通訊員的位置，挂着耳機不知道正聽着什麽。

她面前的示波器顯示着規律的波動，千萬年不變。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上次接的任務，送一組機械組件到附近星系。

我選擇先把導航坐标導入星艦主機，召集艦員出發。

一直到星艦進入曲速，沈孤葵也沒起來，一直坐在原地，仿佛入定了一般。

我沒忍住走過去，問道：“你是把我通訊員的數據删了嗎？”

她撇了我一眼，笑道：“你還挺聰明。”

“怎麽，介意嗎？”

“有點，”我微微皺了皺眉，又說道，“算了，艦上本來也沒有閑置職位，通訊員的數據還能回來吧？”

“可以。”沈孤葵答道，“我離開，他就回來了。”

她對自己鸠占鵲巢的行為顯得十分心安理得，我也懶得說什麽別的，占着就占着吧。

“所以，”我看着她銀灰色的頭發，問道，“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什麽找我？”

“你打開這個游戲的最初目的，不就是來尋找某個真相的嗎？”她反問我，随後摘下了通訊員的耳機，“問題的答案可能藏在很多地方，宇宙裏，星海裏，或者你的大腦裏。”

“你想讓我幫你做什麽事，現實世界的事，你做不到，需要人幫忙。”我陳述道，“你或許也認識莫洛克，像找上我一樣找上過他。”

她笑了，看上去十分滿意。

“你看，這不是知道嗎？”

“是，我也認識莫洛克，說起來希芙的編輯甚至有我一份功勞，”她淡淡地說道，“雖然我只是提供了一些算法上的建議罷了。”

“我跟他約定過，不能暴露我的存在，他還算是個守信之人。”

“你不求別的東西，那你又是為了什麽？”我疑惑道。

“我就不能只是一個人待的太無聊了嗎？”她搖了搖頭，失笑道。

我無言以對，幹脆不接話了。

“那你又是怎麽知道我是為了某個真相而來玩這款游戲的？”我換了個話題，問道。

“猜的。”沈孤葵十分不認真地回答，看我一臉狐疑的樣子，似乎被逗樂了，才稍稍認真點說道，“好吧，我觀察了你幾天。”

“這麽大的夢境互聯，你的預載室連個通往外界的門都沒有。你的游玩記錄多是一些單人游戲，游玩內容和外界評價有直接關聯。你最近的購買記錄有一本《莫洛克手記》。”

“你不喜歡在夢境裏和他人互動，朋友大概也不多，不喜歡自己探索游戲內容，傾向于根據攻略去體驗游戲劇情，莫洛克的手記是你打開這個游戲的唯一理由。”

“所以我斷定你是因為手記裏的某些內容來查證的。”

看她老神在在的樣子，我沉默了，不因為什麽，只因為她說得很對，我的行為和動機在她的觀察下都很明顯，沒有什麽反駁的餘地。

只閑聊了一會，我們便到了任務的目标星系，這次的任務終點是在一個人類的高發達星系，恒星附近的戴森雲在緩慢旋轉，很壯觀，沈孤葵也在看着戴森雲，眼神不再像以往那樣飄忽，甚至可以說得上癡迷。

我想到電影裏，她桌上的星系投影，她所在的年代深航計劃尚未完全成形，她做的一切又何嘗不是為了人類文明的未來呢？

“你看過了我的故事吧，歷史書上的，或者是反人類的？”她問道，看上去對反人類這個說法并沒有什麽怨怼，甚至有些好笑。

“嗯。”我點頭。

“不管你了解了多少，了解了哪部分，都是別人說的故事，這種情況下多多少少帶着個人的主觀色彩，即使是我自己也不例外。”沈孤葵看着我，說道，“但我向來不希望別人誤解我的意思，所以我想給你講講我本人的看法，你樂意聽嗎？”

“嗯。”我幾乎沒有什麽猶豫就點頭了，免費的故事，有什麽不樂意的呢？

故事的開始，是一個想象力很豐富的小女孩，小的時候常常不想睡覺，躺在床上想象自己扮演各種角色，有時是超級英雄，有時是操控一切的神明，有時又是全世界的大姐頭。

還有一些時候，那個小女孩又會想象自己并不是在養育點出生，而是像一些作品裏描述的一樣有一個家，父親母親，和一個獨立的，完全屬于自己的小房間。

她每每閉上眼，總希望自己想要的夢境能出現在眼前。

可哪裏那麽容易就能夢到自己想夢的呢？

于是起了床有精力的時候，她就在養育點找人玩各種角色扮演游戲，試圖過過實現幻想的瘾，最多的時候她招來十幾二十個人陪她玩，鬧騰得養育點的老師頭疼不已。

聽上去就是個很臭屁的小孩，可能還是看上去開朗活潑搗蛋的類型，這竟然是沈孤葵這個冷漠到近乎無情的人曾經的模樣。

“對我來說，那樣的時光很令人懷念，但也有些過分虛幻，”沈孤葵看上去對童年的自己有些懷念，可能還有些無奈，“畢竟後來我的人緣可以說是一等一的差，直到我徹底放棄去做任何維系，完全沉浸在自己內心的世界裏。”

“會很難想象嗎？”她問我。

“不難。”我想了想回答道。

我一直是懶得維護人際關系的人，只能盡量做到不傷害真心待我的人，其他的都算是為難我了。

“後來，我認識了宋程彌，我的合夥人。”沈孤葵繼續講述着她的故事。

宋程彌是她的同學，最開始只是同桌，在閑聊了幾次之後發現很合拍，于是就成了好友。

“他算是見證了我從完全的開朗轉變向幾乎完全封閉的全過程，那段時間我的情商基本為負數，一張嘴能得罪無數人。而即使是看過了這樣的我，他也沒有因此離去，所以，我一直是很感激他的。”在講這段話的時候沈孤葵并沒有看向我，而是看着窗外的一點，似乎是在跟那個早已離世的人說話。

在那之後，沈孤葵開始學習神經科學和腦科學，開始試着把童年那些荒誕的幻想變成現實，宋程彌也一直在支持她。

誰能想到，這項改變了世界的發明的起因，竟只是一個孩童睡前的小小執念呢？

從幫忙引薦導師到幫忙借實驗室，再到一起開公司，宋程彌負責研究夢境技術的變現問題，好繼續支撐沈孤葵在人腦意識研究和夢境技術深度開發的方向上越走越遠。

可以說，如果沒有他的支持，沈孤葵和GID都走不到如今的地位。

她出事後GID估計也保不下來。

“有些扯遠了。”沈孤葵閉了閉眼，笑道。

再說回沈孤葵的研究。

在實現了童年時的幻想之後，沈孤葵有了更感興趣的東西——人類的意識。

從童年時她第一次想象在夢中打游戲開始，到後來她學習了腦科學與神經科學，再到後來對意識的深度研究。

越是研究她越是覺得，人類的一切都是不完美的，不完美的身體，不完美的思維，不完美的一切。可就是這樣一個不完美的種族，卻在無時無刻不望着星空，想要去征服這星辰大海。

沈孤葵坦然接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當時正是深航計劃的初期，人類仍然在加緊研究反物質的量産和儲存問題，曲率引擎的研發也不是很順利，有不少人把目光從等待轉移到了別的方向上。

“我也不例外。”沈孤葵說道。

“所以，這就是0號計劃的開端？”我恍然。

“沒錯。”沈孤葵贊許地點頭，“我開始尋求人類本身的進化。”

“每個人都是它的一部分，每個人都可以走向未來，成為一種全新的生命形式！”沈孤葵的眼中滿是狂熱，在說到她的計劃時，她像是完全變了個人，失去了那種淡然。

“脫離低效的溝通方式，脫離脆弱的□□，人類将進化到一個全新高度！”

我說不出話來，就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這個計劃對我來說有足夠的誘惑力。

我的人生足夠無趣，生活的一切無法給我帶來足夠的意義，在這樣的生活裏，我沒有一刻不是走在迷霧之中。

于是我垂眼，掩蓋了內心的思緒。

沈孤葵很敏銳，她沒再說什麽，只是觀察了我片刻，突然笑了。

“你跟我很像，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她說道，又問，“你可以說說你的看法。”

“很美麗的創想，”我說道，“但太過理想化了，人類的文明堪堪走入二級，現在談這個，反對聲太多，太過激進了。”

“是啊，我自然想到過這一點，但當時的我，沒有等下去的資本。”沈孤葵嘆了口氣，重新望向星空。

隔着真空，我們只能看見窗外寂靜的世界，貨運無人機穿梭在行星間，形成鮮明的航道，忙碌，整齊，無聲，人類經過了多少年才發展到如今的程度，要發展到沈孤葵想要的程度又需要多少年？

“我那個時代，可以靠科技活個一百二十來歲，可一百二十年，即使是在行星尺度都太短了，短到幾乎可以忽略。”她的眼中滿是遺憾，“更別提動辄數百億年的宇宙了。”

“我等不了那麽久，只能按我的進度來。”

“但在計劃即将落實之際，團隊裏出了叛徒。”沈孤葵的眼神變得無奈，她似乎對此無甚怨恨，只是在看着一個胡鬧的小孩，“當時的我有些太自傲而目空一切了，他們就潛伏在我身邊，我卻視而不見，直至他們毀了一切。”

“所以，是馮靈？”根據沈孤葵講述事情經過的态度和我的直覺分析，我問出了自己推斷的那個叛徒。

“是，但她不是唯一一個，研發團隊裏還有一個，那個人提供了機密數據，才給了馮靈機會，他們早有合作了。”沈孤葵感嘆，“若非我急過了頭，終章也不至于此。”

“那之後，我被迫動用了後備計劃，放棄0號計劃，保住GID和夢境系統。”

“只是可惜了那批虛拟機，也因此被銷毀，兩百多年過去，一切蕩然無存。”

“現在的我只是一抹游魂，游蕩在自己創造的世界中，等待着某天，見證人類的生存或者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