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須彌

高逢鶴背着丸子，看着黑夜一步步變成曉天。

水道上擺渡的老頭早就不見蹤影，他們只好自己拿起船槳劃起小舟，水面上蕩漾開波紋，倒映出頭頂逐漸化開的蒼白色的天際。

浮銀忽然有些恍惚，她想起鬼域的虛渡，那葉中日來回漂泊的往生舟。自己躲避夜游神下了輪回道，不知道醒風怎麽樣了。

夜游神心狠手辣，絕對不會放了醒風，看來自己要迅速完成一切，結束輪回，回到黃泉界。

小舟靠岸，同時天地間也響起了第一聲雞鳴。

幾人找了家醫館将高逢鶴和丸子送了進去，一開始他還支支吾吾不太情願，覺得自己的傷無傷大雅，最後還是被程輕舟硬生生推進去的。

高逢鶴頭上的傷倒是無大礙，只是胳膊上的創口潰爛，十分駭人。

丸子被大夫簡單查看了一番，治了外傷就被擱置在內室的床上昏昏沉沉地躺着。

高逢鶴看着丸子躺在床上的模樣，心裏越發不是滋味，“丸子你從小就跟在小爺我身邊挨打受餓，沒想到如今大了還是一樣要吃苦，是小爺我太沒用。”

內室遮擋的珠簾細細碎碎漏入些光來，程輕舟坐在小竹椅上，翹着二郎腿。

“程道長。”浮銀走過來。

程輕舟看到浮銀立馬将二郎腿放了下來，他從小竹椅上起身，拂塵的毛須順着他的動作在半空中劃了一圈，搭在小臂上。

“浮銀姑娘，說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道長，我只是個還未出師的小道士。”

浮銀笑笑，随即收起了笑意，正色道：“敢問小師父師出那位？”

程輕舟恭敬地曲曲身，道：“在下的師父乃是不周山天問宗的兀虛真人。”

兀虛真人？浮銀垂下眸光在心裏回想起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似乎也出現在看守歸墟的神仙之中。

“敢問尊師已經得道成仙了？”浮銀接着問。

程輕舟臉上多了幾分詫異，“的确，我師父已經飛升數年了，他閉關不見人許久，我也很長時間沒見他了。”

他語氣越來越弱，看着浮銀的眼神也越來越奇怪。作為一個修習仙術許久的人，他不會感受不到浮銀身上那股妖氣，但那妖氣似乎也沒那麽純粹，他說不明白，只是覺得好奇，浮銀為什麽會對他的師父了解那麽多。

一個小妖想要修煉成仙，這一步登天跨的也太遠了些。

程輕舟腦子裏鑽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索性他直接開口問，“浮銀你問我師父，是不是有什麽事相求？”

浮銀擺手，她沒想到程輕舟能想到着。

“不必麻煩真人，”浮銀眨眨眼，“這件事情，道長你就可以幫我。”

程輕舟眼睛一瞪，扯了扯嘴角，“什麽是我可以幫忙的？”

浮銀将手腕上裂開的手環取下，攤在手心上，“我去黑市就是為了找人幫我修這個手環。”

“首飾啊——”程輕舟接過手環，果然在手環上發現幾道明顯的裂痕，“那你應該找個能工巧匠。”

“我這不是普通的首飾，它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能将它修好，無論多少代價我都能承受。”

程輕舟看着浮銀一臉認真的模樣，忙笑道：“或許我能幫姑娘修好它。”

他搖了搖裂開的手環，好奇道：“敢問這裏面原有什麽？”

浮銀道：“是我的一滴心頭血。”

程輕舟愣了一下，他将手腕收好，“我會試着修好，屆時只要姑娘再在裏面重新注入你的心頭血就好。”

說罷他在心裏倒吸了一口涼氣，取心頭血該有多疼，即便浮銀是個妖，也難以想象她承受剖心取血的過程，竟然能那麽風輕雲淡地說出來。

“那魑獸不知道為何會出現在黑市，若不是高公子碰巧殺了它，我等都會喪命去此，還請我速速回到師門，像師父告知這一切。”

程輕舟往內室的竹簾上投了一眼，随即向浮銀點頭示意。

“麻煩道長了。”

“說了不要叫我道長。”程輕舟笑笑，轉身離開。

若不是高逢鶴碰巧殺了魑獸……浮銀陷入沉思，魑獸是上古兇獸，仙君尚不能對上幾分，怎麽高逢鶴就能一刀将其斃命？

這個高逢鶴難道并不是凡人？

……

高逢鶴托着腮，一陣困意來襲，他仰面打了個哈欠，眯縫着眼睛念叨，“那個怪物可真大，早知道就把它的屍體拖回來按斤賣。”

他的目光百無聊賴地蕩來蕩去，一不小心掃到靠在門上的那柄長劍，登時回想起在黑市他殺了魑獸的情形。

高逢鶴不由得蹙起眉，攤開手細細地看着自己的掌心，翻來覆去，“我那時也不知道為何，一下子就沖了過去，就這麽……”

他手握成拳狀，就像攥着劍柄一樣朝前刺過去。

良久他松開手，長嘆了一口氣。

耳邊傳來竹簾被掀開的聲響，高逢鶴轉過頭，看着浮銀正走進來。

她的步子總是輕輕的，不仔細聽根本發現不了。

“你沒事了吧？”浮銀問道。

高逢鶴舉起自己包紮好的手臂晃了晃，“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謝謝仙女姐姐救我一命，不然我估計都化成水了。”

“其實我也沒幫上什麽，若不是你殺了魑，我們都在劫難逃。”浮銀回道，目光觸及到靠在門邊那柄陌生的長劍。

“你方才就是用着把劍殺了魑獸？”浮銀蹙眉，既然問題不出現在高逢鶴身上，那會不會是這把劍的問題。

高逢鶴起身，拖着腿走到門邊，将長劍在手中一抛，又穩穩接住。

“這是我在黑市一個攤位淘的，”他随口道，“本來只想着自保，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

“只是……叫什麽名字我不記得了。”他摸摸後腦勺。

“須彌。”浮銀摩挲着劍柄上生鏽的凹痕。

“若菩薩住是解脫者，以須彌之高廣，內芥子中，無所增減。是個好名字。”

“這兩個字是這麽念嗎？”高逢鶴揚起眉頭，湊過去。

浮銀俯身看了他一眼，“你不認識字？”

高逢鶴擡起眼睛，尴尬笑笑，“也不是這樣，也認得幾個，不耽誤……不耽誤讀話本。”

浮銀禁不住笑起來，偏頭又看見他手臂上的包紮還在滲着血。

“你傷口又出血了？”

“沒事。”高逢鶴抽回手，正要說話，旁邊的床上傳來一聲哼哼。

他轉過頭，看見丸子的眼睛眯開了一條縫，正弱弱地喊着，“小爺……”

高逢鶴探過身子，小聲道：“丸子，你醒了，怎麽樣？”

丸子扯出一個笑容，又皺起兩條蟲似的眉毛，嘟囔着，“就是餓。”

“餓？”高逢鶴直起身子，瞬間感覺頭皮一緊，現在把他揪起來往地上摔摔，半個子兒都摔不出來，哪來的錢給丸子買吃的。

可現在，丸子一臉可憐兮兮的樣子，他于心不忍。

“我現在一分錢都沒有，看大夫的錢都不知道怎麽辦呢？我只能去賣身了！”他低着嗓音在丸子耳邊道。

“不如賣給我！”

少女的聲音清淩淩響起。

高逢鶴機械地轉過腦袋，一臉迷糊地看着浮銀，那雙異瞳在看到浮銀手上一顆碩大的銀元寶時幾乎在一瞬間瞪得巨大。

銀兩銀亮的光芒倒映在他眼裏，高逢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錢。

“怎麽，不夠嗎？”浮銀唇角挂着耐人尋味的笑意，随即攤開另一只手，手上瞬間幻化出一枚金光閃閃的元寶。

高逢鶴的眼睛更大了幾倍，連連點頭。

他眼睛幾乎定了神，“浮銀姐姐，你哪來這麽多錢啊？”

“我是妖，自然想變多少錢就變多少錢。”浮銀眼波流轉，“不過你不要打什麽小心思，我能讓它變成錢，自認也能變成別的東西。”

高逢鶴豎起指頭貼在額角，虔誠道：“我高逢鶴從今天開始就是浮銀的跟班，生生世世，永遠跟随。”

“你讓我往南，我絕不往北，直到把南牆撞破，也沒有一句怨言。”

浮銀笑，“倒也沒有生生世世那麽久。”

一側的床上傳來丸子低低的聲音，

“那我陸原止就是浮銀跟班的跟班。”

高逢鶴小心翼翼将銀兩收起來，還有些不放心，“不會突然變成石頭吧。”

“應該不會。”浮銀回到道。

“那就好！”高逢鶴心情大好，聽得一路上的鳥叫都十分悅耳。

他走到半道忽然頓下，臉上出現嫌惡的神色，“瘦猴之前催我還債的時候天天堵我，現在有了錢也不能先還給他。”

他轉過身，拍了一下丸子的肩膀，“走，打道回府，回慈院！”

浮銀不知道慈院在哪裏，只知道那是高逢鶴從小長大的地方。她看着高逢鶴大街小巷地竄着，幾乎每個攤子都逗留了一會兒，直到雙手提的滿滿的。

他兩只手快拿不下，浮銀見狀替他分擔了一些。

高逢鶴一路興致盎然，喋喋不休，浮銀則低頭不語，忽然，她感覺嘴裏被放進一個東西，絲絲縷縷散着甜味。

她垂下眸光，發現那是一個透明的松脂似的東西。

高逢鶴偏過頭看她一眼，随即不自然地躲開，“買多了，忽然想起院裏沒有那麽多的小孩。”

浮銀泛起淡淡的笑意，“這是什麽？”

“糖人！”他立即回道。

“很甜，”浮銀認真看他的眼睛，“謝謝。”

高逢鶴對上浮銀的目光，倏地臉一熱，慌忙轉過眼睛，不斷搓着自己的臉蛋。

沒出息的東西，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