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20 章 一任西風落砌寒(三)

第20章 一任西風落砌寒(三)

再見江繼盛時,已是數九寒冬。

梅長君在上學之餘,時刻關注着朝中的動态,看着前世寥寥史冊上的寥寥數語,在自己眼前步步成真。

卻更緩慢,更翔實,更慘烈。

沈黨與清流派掩埋于深處的矛盾終是被激化了。

江繼盛作為一個引子,在獄中出色地完成了他能做的所有任務。寫證詞,述奏疏……在清流派的操作下,六年前的科舉案,六年來沈首輔所作所為,被有條有理地逐漸掀于臺上。

前些日子,江繼盛已遞上那封可青史留名的上疏,歷數沈首輔八大罪狀:“今大學士沈,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頑于鐵石。當主憂臣辱之時,不聞延訪賢豪,咨詢方略,惟圖自便。忠謀則多方沮之,谀谄則曲意引之。要賄鬻官,沽恩結客……”

可事實證明沈首輔對陛下仍有着巨大的影響力,文書初遞,便被攔回。

江繼盛被罰杖刑,生死不知。

江若鳶得聞此事,哭着求到梅長君身前,想請她再見一見江繼盛,送些藥去。

這些時日以來,在顧珩和顧尚書的透露下,梅長君已漸漸明白江家此局的用意。清流派已将過往掀開,陛下不可能不心有所動,但沈首輔盤踞數年,深受信賴,因此陛下仍未下定決心。

江繼盛就是清流派送上門的決心。

古往今來,皇權至上,不乏偏聽偏信,只為自身利益籌謀的帝王。如今坐在大乾龍椅上的那位更是如此,他将衆朝臣看得極透,也對沈首輔所作所為了然于胸,但在權衡之下,選擇按兵不動。

皇權不動,查案陷入僵局,清流派便将寶壓在了民心民意之上。

前期鋪墊已夠,江繼盛身為清流之首江家的嫡長子,在此刻上疏陳情,以身死谏。

足以動民心。

“你們每一步都計劃好了。”

梅長君望着端坐在獄中那單薄卻堅毅的身影,發出了一聲輕嘆。

“在你們的宣揚下,如今天下百姓皆知沈首輔犯下大罪,陛下卻不聞不問。”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群情激奮之下,民心如水,浩浩湯湯,已不是陛下能夠搪塞的了。”

江繼盛笑了笑,擡眸望向來人。

梅長君這才看清江繼盛此刻的模樣。

數月不見,他的臉已瘦得凹下去,囚衣亂發皆染着血色。

“若鳶托我給你送藥,她得知你受了重傷,眼睛都哭腫了。”

江繼盛緩緩走到牢門旁。

梅長君看向行動不穩的江繼盛,又想起江若鳶頹唐的模樣,不由得眼眶微紅。

“家妹在江家一向過得艱難,也難有幾個交心的朋友。我時日無多,日後還望長君照拂一二。”

他将梅長君遞來的藥拿在手上,退後一步,對她鄭重一揖。

松垮的囚衣從腕間滑落,露出其下遍布的傷痕。

梅長君喉間一片澀然,垂下頭,好半晌才答道:“江兄放心。”

“長君這藥送得及時,如此,我或能撐着走上刑場。”

江繼盛看着手中瓷瓶,情真意切地笑起來。

他慢慢退回牆邊,低着頭,将盛着飯食的瓷碗砸碎了一個。

“你——”

梅長君抿緊雙唇,已料到江繼盛要做些什麽。

日日受刑,江繼盛左臂上的傷口已經感染腐爛了。

他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裏,撿起一片破碎的碗片,開始清理手臂上的腐肉。

“我去給你找麻藥和刀具——”

梅長君忍不住喊出聲。

前世身為殺手,她也受過許多傷,但仍被此情此景震了一震。

“你來一趟不易,瓷瓶可藏于衣中,麻藥刀具太大,一來難避搜捕,二來若是被發現,或有牽連,且依着父親的意思,我不必上刑場。”

“不必上刑場……奏疏已遞,目的達到,只待你——”梅長君分析着,眸中燃起火色,“死谏用的是你的命,清流派這麽多人,就這樣眼睜睜地看你受苦?”

“死谏本是吾願。”

江繼盛淡聲安慰道,面上仍是平靜的表情。

他專注地刮着腐肉,并不鋒利的碗片響起沉悶的摩擦聲。

梅長君雙手緊緊握起。

這便是他一心向往的那個既定的結局麽?

不多時,江繼盛開始為滲出新血的傷口灑藥。

他灑到一半,擡頭看着立在門邊的梅長君,輕笑道:叩扣峮思而爾爾吳舊一四棄,來看更多吃肉文“不過若是可以,我還是想出去看看。”

“聽獄卒說外間落雪了,刑場在天光下,顯得亮堂堂的。”

探望的時間到了。

天色已晚,梅長君是自己走回顧府的。

她出了北鎮撫司,看着一地積雪映着月光,心中沉澀,便離了馬車慢慢走着。

待走到顧府門前,一路上的寒風已讓梅長君的思緒漸漸冷靜下來。

“長君怎麽沒坐馬車?”

是顧珩關切的聲音。

梅長君搖搖頭,問道:“兄長,清流派是要收尾了麽?”

顧珩一邊為她籠緊披風,一邊答道:“據父親判斷,應是快了。”

“如今萬事已備,只等江兄……”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其中悲憤之意卻越來越濃。

“據父親所言,有些所謂的清流之臣還盼着江兄早些出事,以免遲則生變。”

梅長君面容一凜。

難道前世江繼盛并未奔赴刑場便死于獄中,不是天命,而是人為?

江繼盛說他想再見一見天光,想必不會自盡。

究竟是病重難愈,還是有人為了安心……梅長君悶悶地想着,決定讓桑旭好好盯着江繼盛的飲食,以免有人暗害。

路是江繼盛選的,她救不了,也不必救,但想幫他實現最後一個願望。

“兄長,行刑那天,我想去送送。”

……

七日後。

京都市朝處,人山人海。

梅長君在顧珩的護送下,早早來到了行刑臺邊。江若鳶和趙疏桐也默然地陪在一側。

不只是他們,承天書院中多數子弟也都到了。他們從家中長輩處得知了部分情況,年幼性純,都來相送。

朝臣卻到得不多,站在靠裏的位置,不知在談論什麽。

書院學子們在仆從的簇擁下同樣站在內圈,外圈則都是一些沒有官身的布衣百姓。梅長君環視一周,視線收回,在最靠近行刑臺的地方發現了一個素白身影。

是裴夕舟。

她已數月沒有見過他了。

江家出事,沈黨清流相争,雖然激烈,卻在表層。裴王府所涉更深,其下暗潮不為人知。因此前世幾乎無人知道,裴王爺是如何在一夕之間被廢。

沒有緣由,沒有具體日期,沒有絲毫記載。

但随着裴夕舟的缺課,梅長君已心有所覺。

應當是快了……

“肅靜——”

官吏的喝聲從不遠處傳來。

梅長君驀地轉身,往喧鬧的方向望去。

雖是白日,太陽卻隐沒了蹤跡,只餘天際一道紅光染透雪雲,照不亮這晦暗人間。

在一片沉暗中,江繼盛拖着鏈子一步步行來。

衆人的目光随着他的步伐移動,刑場四周,鴉雀無聲。

官員逐漸落座。

在核對之後,江繼盛被兩名小吏壓着登上刑臺。

與七日前相比,他面色又白了幾分,看上去已了無生氣。

梅長君擔憂地望向身旁的江若鳶,才發覺她已死死地捂住嘴,大顆大顆的淚珠在頰上無聲滑落。

江繼盛跪定後,向人群中望來。

“江兄……”

裴夕舟立在臺下,低低喚了一聲。

“夕舟來了。”江繼盛彎唇一笑,仿若平日所見一般打了聲招呼。

他看着有些暗的天色,嘆道:“可惜今日無雪。”

刑場本不許交談,但此刻監刑的官員卻仿佛聽不見也看不見一般,沒有動作。

梅長君拉着江若鳶便往裏走。

“若鳶別哭。”江繼盛目光輕輕地落在江若鳶身上,柔聲道,“為兄所願皆償,沒有什麽遺憾了。”

江若鳶搖搖頭,又點點頭,淚水仍是難止。

梅長君咂摸着“所願皆償”這四個字,心頭微澀。

沈黨将受重擊,清流派逐漸立于朝堂……她望着晦暗的天際,想起他那日在牢中同自己所說的話。

他想再見見雪色天光。

大雪一連下了數日,今日為何不落雪?梅長君擡眸望着微亮的雲層,眼眶竟有些酸了。

有了開端,其他相熟之人也一一前來送行。

江繼盛靜靜聽着,神色安然。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官吏們開始趕退衆人。

在被強制拉離後,江若鳶終是忍不住,抱着梅長君哭出聲來。

風漸漸起了。

江繼盛垂眸理了理衣冠,再次看了臺下親友一眼,朗聲道:

“我泱泱大乾,有廣漠長川、瀚海巍瀾,有春風萬裏、雪滿群山。”

“如此錦繡山河,卻觸目皆是生民疾苦。沈钰一手遮天,江浙、青、洛及東南諸郡,已是天災人禍惶惶,白骨露于野,千裏無雞鳴。”

語聲清正,臺下聽者無不肅然。

“繼盛今日死谏,願陛下垂聽……”

江繼盛跪在空寂的行刑臺上,再陳其所疏。

一字一句,在冷風中逐漸激越。

江繼盛說至末尾,擡眸望了望天。

細碎的飄雪随風落在他的肩上。

濃雲已被風吹開,微明的天光映着雪色,将行刑臺四周照得一片亮堂堂。

“午時已到——”

一道金令被監刑官扔至臺上。

江繼盛神色平靜,捆着鎖鏈的手相合,對着皇宮方向深深一揖,說出了他留給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我求霜華催晴色,殘臘隔年盡為春。”

刀起,刀落。

“兄長——”

江若鳶渾身一顫,用哭啞的嗓子喊道。

這一聲打破了刑場的寂靜。

沉嘆痛惜之聲漸起。

烏壓壓的百姓中,有幾名壯漢開始激憤地聲讨起沈首輔之流,立即迎來了許多附和。

行刑臺近處,人潮漸漸退開。

“長君,我想過去。”

梅長君看了看越來越喧鬧的四周,閉了閉目,護着江若鳶往行刑臺下走。

微冷的日光并不絢燦,寂寥廖從天際灑下。

裴夕舟也緩緩走了過去。

他定定地立在臺下,直到有官吏上前收斂好友的屍身。

“我醒得晚了……”

他蒼茫的目光仿若穿透了時光。

“我本可以救你的……”

他身形微晃,跪跌在地,積在肩頭與發間的雪簌簌而落。

“世子——”守在不遠處的雲亭焦急地奔來,“您久病方醒,頭疾未愈,醫師叮囑您莫要多思多慮啊。”

走至近旁的梅長君察覺到動靜,疑惑地望了裴夕舟一眼。

“你家世子病了?”

聽到她的聲音,裴夕舟壓下紛亂的記憶,強撐着擡眸。

眼前人紅裙烈烈,帶着幾分關切地看着自己,眸色在茫茫落雪中燦若春陽。

他跪着望她,眼尾微紅,以幾不可聞的聲音低喚道。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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