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氏

“怎麽了？這麽快就想我了啊？”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令蔣旭止住了動作。

雖然兩人認識多年，但他敢發誓，從沒聽過張爾雅這樣的語調。

和大多數女性相比，張爾雅的聲音其實會略粗一些，這種嗓音聽起來比較威嚴有力量感，即使刻意調侃開玩笑的時候，也好像自帶幾分莊重。

然而現在，蔣旭居然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嬌和魅。

沒錯，就是嬌和魅，而且是一種未經雕飾，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特質。

說不清到底出于稀奇，亦或者別的什麽原因，蔣旭就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聽她打完了全程。

張爾雅臉上的笑容還未斂去，語調卻已經恢複了原狀，她揮一揮手機，略帶歉意，“不好意思。”

“男朋友？”

“還不是。”她簡短地答，眉眼間卻都是志在必得。

莫名其妙地，蔣旭眸色暗了一暗，他迅速端起桌子上的茶水，大口飲盡。

*

今天也是徐慧媛上門來按摩的日子。

房間裏開着空調，蔣旭只穿一條肥大的黑色短褲，赤着上半身趴在床上。

徐慧媛把藥油倒在手心，細細搓熱，然後從他的小腿腳踝開始，沿着經絡穴位，細致有序地順次向上。

這并非蔣旭平時睡覺的地方，而是為了接受診療方便，專門收拾出的一間屋子，診療床旁邊零散地擺着不少儀器設備，正前方是一面足有一人多高，三米多長的大玻璃鏡。

在徐慧媛按摩的過程中，蔣旭視線一直轉也不轉地盯着玻璃鏡，半晌，他忽然嗤笑了聲，陰陽怪調吐出兩個字，“惡心。”

徐慧媛沒聽清楚，下意識反問，“什麽？”

閉了閉眼，蔣旭想，等會兒需要立刻叫人來把這面惡心的鏡子拆掉。

他就保持着雙目閉合的狀态，語氣更加沉郁，像久不見光老房子裏的一只老鼠，“都已經快三個月了。”

距離他蘇醒回國到現在，已經快三個月了。這三個月來，蔣旭吃了無數的藥，也打了無數的針，給他檢查的醫生每次都說他恢複良好，甚至比和他類似狀況的患者都要強好幾倍，但每次照鏡子時，他還是無法接受自己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醜樣子。

他那麽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之後，就繼續抿唇保持沉默，徐慧媛反而一下理解了他的意思。

多年護理經驗令她對病人的情緒變化非常敏感，也對所有受病痛折磨的人抱有很強的同理心。

手上動作不停，徐慧媛輕聲安慰他道：“其實你已經很棒很幸運了，全世界範圍內植物人蘇醒的案例都沒有幾個，更別提醒來之後還能恢複得這麽快這麽好，你簡直就是天選之子啊！

相信你被幸運之神附體，之後一定也會幹什麽都順順利利，扶搖直上的！”

“我看你這間屋子裏擺了不少設備，不知道有沒有能夠幫助鍛煉身體的？其實想要四肢肌肉更有力量，光靠按摩也是不行的，還得靠自己多練。

這些日子我給你按摩，感覺你應該可以進行一些基礎的訓練了，啊當然，這方面還是要多咨詢下醫生，聽醫生的安排最靠譜。”

“不過除了按摩護理，還有一件事情，我做得大概比多數醫生都好，你知道是什麽嗎？”

“恩？”

“是做飯！”徐慧媛笑道，“我家閨女小時候……和我現在的老公，嘴巴都比較挑剔，我得空的時候，就經常給他們研究菜譜。

老板，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也可以幫你安排一套适合恢複期增補和鍛煉的食譜，照着吃肯定多少能有點用處！”

蔣旭說：“可以。”

徐慧媛笑容擴大，真心實意為自己能提供更多幫助而感到愉悅。

“啊對了，”她又想到個問題，補充道，“老板你最近做過體檢，或者肌肉檢測之類的項目嗎？方便的話，可以把檢測結果給我看看，這樣我準備食譜的時候，也可以更貼合你的實際身體狀況。”

蔣旭把這活兒交給自己的随身助理去辦。

“紙質版的體檢報告需要留下存檔，你找找電子版的發給徐阿姨看吧。”

*

徐慧媛到家的時候時間還早，她先換上舒适的睡衣，把順道買回來的菜肉分門別類放進冰箱，又把客廳的地給拖了一遍。

眼見着确實沒有其他家務可幹了，這才把給蔣旭準備食譜的事情安排起來。

家裏總共有兩部電腦，一個臺式機放在書房，平時都是老周在用，另外一臺是周子亮淘汰下的舊筆記本。

她抱着筆記本上樓，進入女兒的房間，然後打開郵箱開始接收郵件。

老機子運行速度慢，卡頓好半天都轉不出一根毛，徐慧媛也不介意，正好她可以在女兒的房間裏多待一會兒。

自周子亮離家返校後她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既然做不到完全走出來，那就幹脆別勉強自己，而是試着讓思念和痛苦與現實生活并存，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點。

……

愣神的工夫，一直加載中的文檔終于逐漸清晰，徐慧媛的視線朝屏幕正中聚焦，很快，又因為文檔中的內容而驚顫着睜大了眼睛。

“咚咚咚！”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令她猛然打了個哆嗦，不但沒有回應，反而做賊一樣屏住了呼吸。

直到拐杖敲地的聲音取代敲門聲，伴随着老周的自言自語，“奇怪，明明看見拖鞋不在玄關的，又出去了嗎？”

緩緩吐出口氣，徐慧媛皺眉看着電腦裏那堆東西，猶豫許久，擡手按下了删除。

第二天徐慧媛又去蔣旭家裏工作，見到特助，她神色如常地和對方打招呼，從特助的反應來看，應該并沒有發現自己發錯了文件，徐慧媛便也沒有主動提起。

只不過這天按摩結束後，她以要跟宋母一起回家，順便送她一程為由，在別墅多留了一陣。

“閑着也是閑着，我幫你吧。”她轉悠到廚房裏，十分順手地端過一碗毛豆開始剝皮。

“大姐，你來這裏幹活兒多久了？”徐慧媛主動找話題聊。

“比你久。”

“哦，那你知不知道咱們老板家裏是幹什麽的呀？這麽有錢。”

“不清楚。”

心思敏感如徐慧媛，當然察覺到廚子的态度冷漠，可能因為她又是安排食譜，又是這麽自然地跑來擇菜，讓她感覺自己的領域受到了侵犯。

不過作為在這裏工作最久的員工，除了廚子，徐慧媛也找不到別人還能打探口風的，所以她硬着頭皮再次開口了。

“其實我倒知道一點兒，咱們老板的生意，應該和ST集團有關，上次他和特助說話的時候，我剛好聽到幾句。”

“哈，剛好聽到？”廚子響亮的冷笑了一聲，吐出來的字眼更是一個比一個尖刻，“你一個按摩工，還真是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啊！怎麽光給老板按摩你不滿足，打聽那麽多，該不會還想老牛吃嫩草，攀上枝頭做鳳凰吧？！”

轟的一下！徐慧媛直接被氣出了眼淚，整張臉因為羞憤而漲得通紅！

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和廚子無冤無仇，對方卻不吝用最極端最下作的詞來揣測和評價她！

饒是徐慧媛脾氣再好，也忍不住怒目圓睜，拔高聲調痛斥道，“你！管好你這張臭嘴……”

“啧。我這張嘴多無辜啊，它不過就是把你那點兒龌龊的心思給挑明了而已，結果就變成了臭嘴。”

“你胡說！你诽謗！我根本就沒有那樣想過！”

“哦哦！”廚子甩了甩手，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樣，“我明白了！以你這個年紀，吃咱們老板的嫩草确實有點費勁，所以你是想拉皮條？

把自己家裏的女兒啊，侄女啥的都推到老板跟前，到時候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不也跟着盡享榮華富貴了嗎？”

因為情緒起伏過于激烈，徐慧媛眼前一陣陣發黑。

而如果說剛才她還只是氣，在廚子說出“拉皮條”這樣的言論之後，氣就直接進化成了恨！

她不容許任何人，污名化自己的女兒。

污名化她們母女之間的感情！

握住菜盆的手指緊了緊，徐慧媛猛地上前一步！不過尚未等她将盆高舉起來，聞聲趕來的宋母搶先一步攔腰抱住了她。

“消消氣，小徐啊，你先消消氣，別跟她一般見識！”她一邊攬着徐慧媛，半推半勸地把她往外面帶，又轉頭給了廚子一個警告的眼神。

不以為意地翻個白眼，她轉身繼續切肉切菜。

回程的途中吹了好一陣風，徐慧媛才從極端情緒中慢慢平複下來，只是看起來明顯狀态還不大好。

宋母想跟下車送她，徐慧媛制止道：“別麻煩了，你待會兒再從這邊坐公交的話，得花将近一個小時。”

“無所謂，大不了我今天就不回去了，住我兒子那邊。”

徐慧媛便沒再勸了。

剛才在車上，當着蔣家司機的面不好開口，等到只有她們兩人，宋母才有機會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在她看來，能把徐慧媛這麽溫和耐心的人氣到差點動手，沒點兒彪悍的本事也是很難做到的。

她說的那些肮髒又惡心的話，徐慧媛不想再重複，只簡單解釋道：“她侮辱我女兒。”

“哎呀，那個死婆娘！人家都說相由心生是有道理的，我看她那張尖嘴猴腮的鞋拔子臉就知道她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宋母用詞犀利，一通大罵特罵，倒真讓徐慧媛聽得心裏舒坦了不少。

“那個，小徐啊，其實我還有件事想告訴你。”她說着，竟流露出一絲歉意的神情，“之前介紹你去這個老板家裏做工的時候，我确實也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什麽背景。

但就前兩天我打掃衛生的時候，偶然看到一份攤在桌面上的購車合同，應該是老板的字跡，咱們老板他……也姓蔣呢。”

“也姓……蔣？”

“是啊，我記得之前聽新聞八卦的時候，就說ST現在這位小蔣總還有個哥哥，看年紀，估計八成就是咱們老板。”

她邊說邊觀察徐慧媛的反應，見她表情平靜，并不怎麽當回事兒的樣子，也就略微放下了心。

原本她也就是怕徐慧媛将來知道後心裏介意，覺得自己故意隐瞞，才忙不疊趕緊把實情告訴她，現在見她接受良好，便話鋒一轉，又規勸起來。

“據我了解，蔣倩和她這位哥哥的關系應該不怎麽樣，你瞧咱們在這幹這麽長時間了，也從沒見她上門做客過不是？

像咱老板開價這麽大方的雇主實在難得，如果你心裏面不是特別難以接受這層關系的話，我看就先別辭職了，正好咱姐倆還能互相作伴，互相照應呢。”

“知道，我暫時也沒有辭職的打算。”徐慧媛笑了笑，又拍了拍宋母的後背，作為對她這一系列善意的反饋。

宋母所不知道的是，徐慧媛對給蔣倩哥哥服務這件事本身，并沒有什麽心理負擔，但因為蔣旭的這一身份，使得另一些串起來的信息，在她腦海中掀起了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