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這個月十八號是徐慧媛的生日。

徐悅寧提前幾天就訂好了禮物，原本打算自己一個人悄悄過去，臨到出發那天才突然想起來，蔣倩這厮豪車買了一堆，但她本人壓根就沒有駕駛證！

沒辦法，只好又叫來了司機。

司機聽她報完地址，視線落到後座那堆禮物上，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貼心詢問道:“BOSS，攝影和打光您已經派人聯系好了吧？咱們用不用再叫個随行記者，讓她身臨其境一番，這樣寫出來的稿子說不定會更感人呢！”

神他娘的會更感人！徐悅寧脫口而出否決道:“用不着！”

話音落，車前鏡中司機驚訝地揚起了眉毛。

“就……你一會兒拿手機随便拍幾張就行了。”

司機的眉毛不驚訝了，他再次了然地點點頭，“也是，這種小行程太隆重了反而不好哈？”

敷衍地應了一聲，徐悅寧降下車窗，春日微暖的風打在臉上，把她的頭發吹得亂糟糟，她眯着眼睛，內心卻感到一種久違了的寧靜和愉悅。

像是小時候放學早，她和一群同學到附近的公園裏去捉迷藏，瘋跑好幾個小時後再心滿意足坐上回家的公交。

徐悅寧想，徐慧媛給她取的這個名字挺妙，無論她走得多遠，變化多大，這種獨一份的寧靜感和愉悅感，都只有在回家路上才能體會得到。

一個小時後，徐悅寧被攔在小區門口。

門衛大爺擎着一口濃重的本地腔，“你找15號樓的戶主？那得15號樓戶主親口說了我才能給你放行！”

“我記得早上看見他們家車開出去了來着，不知道這會兒家裏還有沒有人，怎麽你沒跟他們提前約好啊？”

徐慧媛的手機號這麽多年一直沒有換過，她是早就背下來的，然而給她撥了幾通，一直無人接聽。

“那我們就在這裏先等一會兒吧。”徐悅寧無奈地說道。

*

此時此刻。

聚德隆烤鴨店裏。

因為只有三個人，徐慧媛一行沒要包廂，直接坐到了人聲鼎沸的大堂裏。

周子亮把一個奶油蛋糕擺到桌子正中，用火機點燃了蠟燭，他一手轉着火機，另一手敲着桌子，僅憑一個人的嗓門，随随便便就吆喝出了一支鑼鼓隊的架勢，“徐姨，祝你生日快樂！”

“這一年從年初開始就不順利，咱們全家都愁雲慘淡的！不過生日就預示着新生，希望從現在起，我們每個人都能只有幸福沒有苦，只有快樂沒有煩！”

老周笑罵道:“過生日的是你徐姨，怎麽願望都被你給許了？”

“哦對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徐姨！您來！”

徐慧媛也在笑，十分好脾氣地道:“其實小亮說的就是我所希望的。”

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她虔誠祈禱:如果真的有另一個世界，希望寧寧在那邊能夠萬事無憂，而自己也不能一直頹廢萎靡下去了，人生還很長，之後也盡量打起精神好好生活吧。

“呼！～～”

周子亮說蠟燭多顯得喜慶，直接把一盒全插上去了，她吹了幾次才全部吹完，一簇簇小小的燭苗搖搖蕩蕩，映襯着人臉上的光線明明暗暗，最終完全歸于寂滅。

飯後，幾人收拾東西準備返程。

老周說想去一趟衛生間，周子亮怕他腿腳沒好全，自己不夠方便，也跟着他同去。

兩人在商場裏繞了一圈才找到衛生間的位置，卻見門口挂着塊走水待維修的牌子，幾個隔間全部暫停使用了。

周子亮罵罵咧咧的，又和老周折騰着去了樓上。

徐慧媛從店裏出來之後，也沒有走遠，就在附近休息區的椅子上坐着等他們。

這天剛好是周末，即便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商場裏人還是挺多，她旁邊就有兩個看起來五六歲大的小女孩，正湊在一塊叽叽喳喳說着什麽。

內容徐慧媛沒仔細聽，只見其中一個小女孩突然咯咯笑着往遠處一跳，另一個馬上站起來追她。

擰了擰眉，徐慧媛不安地看着她們像兩顆缺乏控制的小型炮彈，在光滑的大理石瓷磚上左突右竄。

果然，沒幾秒，跑在前面那個小孩兒腳底踉跄，驚呼着往地面拍去，後面追趕的那個也驚呼一聲，下意識伸手拽她，結果就是兩人誰都沒能幸免，一個連一個地趴到了地上。

她連忙起身想去攙扶，不過兩個女孩的媽媽先一步迎了過去，她手裏拎着袋還在冒熱氣的栗子糕，想必剛才就是正在這附近買東西來着。

那個年輕媽媽先是确認了孩子們都沒受傷，見兩人從地上爬起來之後不哭不叫，還在嘻嘻哈哈互相玩鬧，自然也沒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

從袋子裏掏出糕點，笑道:“路路今天摔倒了也沒有哭，這塊是獎勵你的勇敢。”

又對另一個女孩說:“剛才路路摔倒的時候，寧寧是不是拉了她一把？助人為樂，友愛姐妹都是很好的品質，所以這塊是獎勵寧寧的。”

“不行！不行！不可以獎勵她！”

年輕媽媽擡頭，莫名其妙地看向打破這和諧氛圍的陌生女人。

女人卻只盯着她的小女兒，一字一句厲聲說：“你記住！為了幫助別人賠上自己是全世界最愚蠢的行為！要保全自己！不管任何時候，你只要顧好你自己就行了！顧好你自己不要去管別人知道嗎！”

小女孩根本不明白她為什麽跟自己說這些，只是女人嚴厲的樣子和偶爾長輩訓斥她時的模樣有點相似，她下意識微點了下頭，一邊點頭，卻還是感覺到迷茫和奇怪，終于忍不住嘴巴一扁哭了出來。

“你哪位啊！我教育自己的女兒，跟你有什麽關系！用得着你來插嘴嗎！”

對啊，的确是跟我沒有關系啊。

徐慧媛心裏對年輕媽媽的話表示贊同，人卻還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既沒有表情，也不開口說話。

年輕媽媽更生氣了，但她畢竟是個文雅的人，這會兒又忙着哄吓哭的女兒，雖然不滿，也只是又瞪了徐慧媛幾眼。

旁邊剛好在坐着等位，順便圍觀完全部事情經過的幾個大爺大媽可沒有她這麽好脾氣，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開了，“這什麽人吶！教育人家孩子自私自利？”

“願意教回家教自己孩子去啊，怎麽着自己家裏還不夠你發揮的是吧？”

“哼，就她這種三觀能教出來啥好人啊？步入社會就該遭受毒打了。”

徐慧媛慢了好幾拍才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麽，也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夠離譜，幾十年來，她幾乎是頭一次站到了“加害者”的位置上，一時間窘迫得臉都紅了，懊惱、羞愧，還急着想要辯解。

“我女兒不是，我女兒人很好。”她說。

那幾個大爺大媽倒也沒想因為別人的閑事跟她大肆争執，幹脆當沒聽見別開了視線，等于這件事就此打住，不再說了。

“對不起。”她又轉過頭去跟女孩和她媽媽道歉，那媽媽沒應，帶着兩個女兒很快離開了。

徐慧媛當然也不好意思留在原地，給周子亮發了個微信，說自己會先去停車場等他們。

她前腳剛到停車場，後腳周子亮就推着老周跟過來了。

前後時間差太短，以至于徐慧媛心裏猛地一突，他們也都看見了嗎？

體面了大半輩子，徐慧媛幾乎是把“善良”“得體”這兩個詞刻入骨血，在外人面前誰都不認識還好，如果被每天見面的熟人看到就太難堪了。

何況她自己都覺得剛才對着那小女孩突兀地像魔怔了一樣，就更擔心別人會以為她精神出了問題。

扯出個笑，她故作平靜地同兩人打招呼。

“徐姨等着急了吧？”周子亮問。

“還好，其實也沒等多久。”

“都怪那層那破廁所，早不壞晚不壞非得趕着今天壞！否則也不至于折騰這老半天！”

徐慧媛暗自盤算着，他們倆可能看到多少聽到了多少，如果他們開口問起，自己要如何回答才能舉重若輕，輕飄飄把這事給帶過去。

所以一路上，每當有人開口，徐慧媛都崩起神經準備應答，結果每一次，他們都只是閑聊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

将近四十分鐘的路程，徐慧媛靠在座位上什麽都沒做，卻感覺到精神和情緒層面一種深深的疲憊。

就這麽安穩平順地到達目的地，無人提起她最憂慮的話題，她卻也沒有長出一口氣的輕松，反而心頭又蒙上了一層陰翳。

她分外敏銳，又很不願意承認地意識到——自己最近的狀态，似乎，真的有點失控到了病态的地步。

“maemmmm……呀！徐阿姨！”

徐悅寧在小區門口等了半天，總算等到他們姍姍來遲地回家，一時激動發了個“ma”的音節，結果又挨了一通電擊。

不過可能因為同級別的懲罰她挨得太多開始免疫了，一邊抽抽着一邊歡樂地朝徐慧媛跑去，像一只在草原上盡情蹦噠的兔子，心情壓根都沒有受到影響。

“徐阿姨！周叔！”她聲音甜美地喊道，一副很讨長輩喜歡的乖巧模樣，“我聽說您今天生日呢，祝您生日快樂！”

“哦對了，我還帶了禮物放在後座，待會兒叫司機幫忙搬進去吧。”

“禮物？什麽禮物？”後排徐慧媛和周建偉都還沒有出聲，周子亮倒先好奇問道。

他心想姓蔣的這女人這麽有錢，送禮怎麽不得送點子成千上萬的奢侈品嗎？雖然他看這女人哪哪都不順眼，但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啊！難道他還會替這種扒皮資本家心疼銀子不成？

“保密！當然要讓壽星本人親手拆開這樣才有驚喜！”

“蔣總，謝謝您的好意，不過禮物就不必了。”

她早料到以徐慧媛的性格，肯定不會随便接受別人的貴重禮物，忙又說道:“徐阿姨，我父母去世得早，這些年我一個人挺孤獨的，之前我說要照顧您也是真心話，要是您不介意，不如我們認個表親，以後我就叫您一聲幹媽，做女兒的給媽媽送點生日禮物，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嗎？”

她太了解徐慧媛了，心軟又特別能同情和體諒人，這番話說出來，對方就算不馬上應承，肯定也不會再駁她的面子。

然而這一天發生的差錯太多了，從早上出發前臨時才想起蔣倩沒有駕照的小意外，到被門衛大爺攔在居民區外面的小插曲，再到此時——

徐慧媛面色平靜地與她對視，聲音一如既往溫和，只是誰都能聽出那溫和裏包裹着什麽。

“蔣總，請您往後……”她緩慢但堅決地說，“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