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B.H研究所! — 第 12 章 聚會1
聚會1
我在一片荒原上漫步。
這是一片紅色的荒原,看不出是地球上的哪個地方,地面上布滿了小石子,片草不生。遠方時不時傳來禿鹫的叫聲,悠揚凄慘。
遠處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樹的剪影,黑色的,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紅色的荒原和紅色的天空下,仿佛一只幹癟的黑手,不甘地伸向天空。
當我再走近幾步時,這棵樹的細節逐漸展露在我面前,表面溝壑縱橫的樹皮,以及樹枝上挂着的一個個——等等,那是屍體嗎?
恐懼在我心裏綻放開,等我再靠近一點,我終于看清了那些屍體,總共有十幾具,脖子上拴着一條繩子,被挂在樹枝上。當我近到可以看清那些屍體臉上的細節時,我驚恐地睜大了雙眼——
那些屍體,都是我的屍體。
十幾具幹屍,皮膚泛着詭異的黑黃色,幹癟而布滿褶皺,他們的臉和我一模一樣,在血紅色的天空的襯托下,這一幕顯得格外恐怖凄慘。
等等……為什麽會是我的屍體?為什麽……這麽多具……都是我的屍體……
強烈的恐懼如同海浪一般裹挾着不安翻滾,我在漩渦中醒了過來。
黑暗如同瀝青一樣粘稠,我在這片黑暗裏睜開了眼睛。等我的瞳孔為了捕捉到微弱的光線而放大面積,我才看清了室內的結構。
這就是我的員工宿舍,如水的月光透過窗簾,柔和地照射着。我的心髒還在“砰砰”地跳動,剛剛噩夢帶來的腎上腺素還沒有完全失效。
我盯着黑暗裏的角落發呆。腦海中還不斷播放着剛剛的噩夢。
我的血液幾乎凝固了。
我确信我的房間裏還有一個人,就在那被黑暗包裹的角落裏。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個人的氣息,聽到他的心跳,他微不可聞的呼吸聲。我能感受到他的視線,帶着能量,如同X射線一樣掃描着我。
“誰在那裏?”
我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兇狠一點,希望能吓退對方。但那個人依然呆在那裏,一動不動。
“快離開這裏,不然我報警了。”
我再次威脅道。
對方不為所動。
好吧,你逼我的。我哆嗦着手,打開了床頭燈。
啪的一聲,黑暗的房間被光線填滿。我再次看向剛剛那個角落。
那裏空無一人,只有我在角落裏堆的幾本書,上面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什麽?噩夢?”劉嘉驚奇地說。
“嗯。”我點了點頭,“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昨天晚上沒睡好。”
“平常少看點恐怖電影。”劉嘉漫不經心地推了推眼鏡。
“我沒有看過……”
“我猜啊,一定是曾皙先生最近壓力太大了,對吧?”樓君悅笑着說。
“一定是這樣,”薛舒也笑了,“今天可要多吃一點,犒勞一下自己。”
“哪裏,比起你們,我付出的實在是微不足道。”我連連擺手。
“你這家夥,”楊雨欣嘆了口氣,“到現在了還謙虛。來來來,吃這個板燒雞腿堡。”
我接過楊雨欣遞給我的紙包,裏面漢堡的香氣飄散出來。此時實驗室裏的兩張桌子合并成了一張大桌子,上面擺滿了從外面訂的麥當勞和披薩等。這是規模最大的一次慶祝,畢竟這是産品的研發成功後的第一天。
我環視了一圈現場,在場的算上我有五個人,除我之外,還有楊雨欣,劉嘉,樓君悅和薛舒。不過好像少了一個人?
“吳時在哪?他沒來嗎。”我以為作為本次研發的主力,他會成為這次慶功宴的主角。
話音剛落,我就知道我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樓君悅臉上的笑容忽然間消失了,表情變得陰沉起來。我注意到他在用尖銳的眼神看着薛舒,而薛舒則笑了。
“他?那家夥不想來,你不知道,他可害怕這種社交場所了。”薛舒輕快地說。
“哈哈,這樣嗎。”我也附和着笑了,但眼角的餘光卻注意到樓君悅不滿的神情。
“我還以為像我們這麽成功的産品研發出來,所長和副所長會來參加我們的聚餐呢。”見氣氛有些不對,劉嘉轉移了話題。
“我想我們的産品對B.H研究所來說微不足道吧,像這種程度的産品在這裏應該并不少見。”楊雨欣聳了聳肩。
“也對。”
我悄悄觀察着楊雨欣的臉色,她看上去心情很好,臉頰泛紅,笑的時候會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和平時活躍的樣子沒什麽兩樣。
說實話,我有點奇怪。不是說我不希望她開心,但她的親人剛剛去世,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這麽樂觀的。
包括那一天在葬禮上,我也有點奇怪。
“沒什麽,我原以為……你會更悲傷一點。”
話一說出口,我就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趕忙道歉。
楊雨欣雙眼微微睜大了一點,但眼底除了驚訝之外便沒有別的更多的情緒了。她側過頭,發絲柔順地垂下,形成的陰蔽遮掩住了她的眼睛,讓人看不清那一片晦暗。我注意到她握着傘柄的手用了點力,粉色的指甲開始發白。
“對不起。”我再次道歉,沒有底氣的聲音溶解在淋淋瀝瀝的雪花裏,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二場雪。
“沒必要道歉。”楊雨欣搖搖頭,“我表現得沒有那麽悲傷,是嗎?”
“我知道你內心很難受,可能你也學會掩蓋自己的感情了吧。”
“有可能。”楊雨欣扯着嘴角露出了一個略微有些凄慘的微笑,随即她轉過頭看向我,問:“那我剛剛在葬禮上,是一副什麽樣的表情呢?”
“诶,為什麽這麽問。”我也轉過頭看她,黑色的雨傘上已經覆蓋了白花花的一層雪花,像是撒滿了糖霜。
“沒什麽,就是單純好奇。”
“好吧,要硬說的話……”我看向遠方,那裏的工作人員們還在忙碌着葬禮後的事情,人們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在茫茫的大雪裏如同白紙上的墨點。
“不用在意我的感受,直接說實話就行。”
“你看上去有點魂不守舍。”
“嗯?”楊雨欣擡起頭,“這不是很正常嗎,葬禮上死者的親人,不都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嗎?”
“怎麽說呢,這不像是遭受重大打擊後過于悲傷而産生的魂不守舍。”我斟酌着用詞,“這更像是……我好像見過你這副表情,在實驗室裏,思考該怎麽給産品帶來新突破的時候。”
“是嗎。”
“對,我想起來那個形容詞了。”我轉頭看向她,她的眼神裏透露着一種懵懂。
“你看起來很困惑的樣子。”我說。
雪花無聲地向下飄落着,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銀白,這是一大張宣紙,我們黑色的人就是在紙上游走的墨筆,為圖案勾勒上線條,為一條巨龍點上瞳孔。
楊雨欣父親的病是在一天晚上突然間惡化的,工作了六十多年的肝髒終于承受不住過度勞累帶來的衰竭,于是輕飄飄地對人們說了一句“我不幹了”,便悄悄地罷工。
我無法想象楊雨欣得到這樣的消息時是什麽樣的反應,我無法,也沒有勇氣去想象。
她是怎樣看着那條象征着生命的曲線上下振動一段時間後變成直線,宣告着永恒的死亡,寂靜的平衡,像是一次阻尼振動。
她是怎樣拽着醫生的衣領,流着眼淚求他們再努力一下。醫生又是怎樣重複着蒼白的安慰,以及那句飽含着疲憊的“我們盡力了”。
她又是怎樣注視着那張僵硬冰冷的臉,眼前的臉與多年前葬禮上那張黑白色的照片重疊,以及那句回響在耳邊的“我會沒事的”。
生命是什麽?
石頭有生命嗎?
此時此刻,爸爸媽媽,你們和石頭的區別是什麽?
我不敢再想下去。
在見到她之前,我在心裏做了一萬遍假設,如果她情緒崩潰地大哭,那我就靜靜地站在她身邊,在她需要的時候遞上一張紙巾。如果她面色蒼白地僵在原地,我就贈予她一個柔軟地擁抱。如果她只是全程捂着臉默不作聲,那我就一直陪着她,就算陪到第二天天明。
然而她的表情絲毫不和我的預想沾邊。
在葬禮上發表講話時。
在周圍人抽泣着安慰她時。
在看着她父親的骨灰盒時。
在凝視着黑白色的遺照時。
她的表情始終如一,有時低下頭一只手撫摸着下巴,有時看盯着天空中飛過的渡鴉發呆,有時用手撐着腮幫子閉目養神。
但我還是有一種感覺,這種魂不守舍不是因為悲傷。
而是因為她很困惑。
“曾皙?你在聽我說話嗎?”
劉嘉的聲音将我拖回現實,我才意識到自己剛剛一直在發呆。
“哦,不好意思,我走神了。”我笑笑。
“這家夥,大概還沉浸在昨晚的噩夢裏吧。”
“哈哈哈哈。”所有人都笑出聲來。
“大名鼎鼎的曾博士,竟然會被一個噩夢吓成這樣。”薛舒打趣道。
“真是很難想象啊。”
“哈哈,”我敷衍地笑了兩聲,然後便站起身來,“我去趟洗手間。”
“怎麽要離席了呀,是被戳穿後不好意思了嗎?”楊雨欣也揶揄着。
“別笑我了,我真的想去洗手間。”
“讓他去吧,”劉嘉說着,罕見地勾起一個微笑,看向我說,“需不需要我陪你去啊,你不會害怕吧?”
“诶呀,沒你想的那麽膽小。”我說着,急匆匆地向實驗室門外走去,身後留下一陣此起彼伏的笑聲,餘音袅袅。
等我從洗手間走出來,來到走廊裏,我瞥見一扇虛掩的門後面有一個熟悉的背影。
一開始我沒在意,但是當我又往前走了幾步後,回想起剛剛那個背影的樣子,終于意識到了那是誰。
不過,季禮出現在B.H研究所的房間裏一點都不奇怪,但我确實有好久都沒見到他了,他突然間的出現令我小小地吃了一驚。
于是我半路折返,又回到那個虛掩着的門前,輕輕推開了門。
這個房間是有窗戶的,陽光如同薄紗一樣覆蓋在房間內,給所有物品都蒙上了一層布,我甚至能看到小小的灰塵在陽光裏起舞。而季禮背對着我坐在一張椅子上,雖然只能看到背影,但我依然看出來了他在幹什麽。
我從來不知道季禮還會畫畫。
“您沒敲門就進來了呢,曾皙先生。”季禮笑着轉過頭,手裏還拿着沾滿顏料的畫筆。
“非常抱歉,剛剛忘記了。”我趕忙道歉,随即禮貌地誇獎道,“季禮先生真是多才多藝。”
季禮輕笑了兩聲,停下手裏的動作,盯着我看。
“呃……怎麽了嗎?”我被他盯得有點久,心裏有些不自在。
“沒什麽,看樣子,您過得還不錯。”季禮笑着說。
“嗯。畢竟您也知道,項目結束了,現在工作輕松了不少。”
“當然。相信您已經收到了通知,B.H研究所會給您放一個長假。”
“對了,”我突然想起,“我們在隔壁幾間實驗室裏正在慶祝項目結束,您要不要去看看?有很多吃的。”
“哈哈哈,我就不了。”季禮指了指自己的畫,“如果等顏色幹了再繼續塗,就畫不出漸變的感覺了。”
“那我就不打擾了。您畫的是……大海?”
季禮微笑着點頭。
“畫的很好。”這句誇獎是發自內心的,“那麽,沒有別的事,我先告辭了。”
“玩得開心,曾皙先生。”
我轉頭走到門口,卻扶着門框停下了。
“诶呀,好久沒見到所長和副所長了。”我故作輕松地說,“她們最近在忙什麽呢?”
季禮沉默了。
“算了算了,我也是瞎操心,不亂打聽了。”我趕忙笑笑,擡腿離開。
這場歡慶持續到晚上才結束。桌子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标着麥當勞logo的包裝紙,以及随意塗抹的番茄醬。
樓君悅和吳時已經告辭了,楊雨欣收集了一大包垃圾正在往洗手間走去,實驗室裏只剩下我和劉嘉兩個人。
“哇,這裏還有剩下的雞塊。”我翻起一旁的紙盒。
“哦,你吃吧。”劉嘉埋頭擦着桌面。
“你不要一塊嗎,這裏還有好多呢,剛剛被掩埋在紙袋裏了。”
“我就不了。”
“那我吃了哦,到時候可別怪我沒給你留。”
劉嘉沒回答我,只是默默地處理着垃圾。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他的聲音才冷不防地傳來。
“事情都結束了嗎?”
“嗯?”我吃驚地擡起頭,“當然啊,産品研究圓滿收工,楊雨欣也能坦然面對親人的離去,這不是都挺好的嗎。”
劉嘉垂下眼簾,額前的發絲形成一片蔭蔽,似乎正思考着什麽。
“我只是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為什麽這麽說?”我問道。雖然,要說不對勁,我也隐隐約約有一種感覺。
劉嘉轉頭看了看門口,又走到那裏确認了一下楊雨欣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他才回來,悄聲說:“最近我發現了一些事情,讓我感覺……不太好,你明白嗎?”
他認真地看着我,表情嚴肅,一改以往漫不經心的樣子。我也不禁緊張起來。
“你說說看?”
“第一件,上一次我經過B.H實驗室的一個研究所門口時,聽到裏面有人說話的聲音。剛開始我沒注意,但後來我發現那是楊雨欣的聲音。”
“這很奇怪嗎?”
“不。我只是留心聽了聽她在和誰對話,實驗室裏門的隔音效果很好,但因為門沒關嚴,也讓我聽到了一點。
她說着什麽‘您看,這是我工作的地方’‘您是第一次來這裏吧’‘這感覺很神奇,不是嗎?’之類的。
但真正讓我吃驚的,是她最後說了一句:
‘您還是老樣子,爸爸。’”
“等等,什麽?”我也吃了一驚,“這句話是你什麽時候聽到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這是在楊雨欣父親的葬禮第二天聽到的。”
“這怎麽可能……”我喃喃道,“會不會是父親離世給她帶來的壓力太大,于是她幻想她父親還活着,并和他對話?”
劉嘉搖了搖頭,“事情不會那麽簡單……我當時也是你這麽想的,所以也沒闖進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但日後再想,總是覺得哪裏怪怪的。”
“我也覺得,要不一會兒我們問問她?”
“我有種直覺,她什麽都不會說的。”
“不管怎麽樣,先問清楚比較好。”
“那你随便。”
“還有別的嗎?”
“有,”劉嘉點頭,“你應該沒有忘記吳時吧?今天還提起他了。”
“是啊。他怎麽了?”
“就在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他的微信,我們高中畢業後幾乎沒有聯系過,但那一天他卻主動找我聊天,他說……”
“哇,你們效率真高,這麽快就收拾完了。”
劉嘉的話戛然而止,楊雨欣滿臉微笑地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