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還 — 第 6 章 逃離
第六章 逃離
鐘原推門進了客廳,裏面只有幾盞微黃的壁燈盈盈的亮着,悄無聲息地發出橙色的、似乎還帶着溫度的光。他輕手輕腳地上了樓,感覺自己的思緒整個鬧哄哄的,像是一頭紮進了菜市場。
進浴室沖了個澡出來,他才從一團亂麻中騰出片安靜的心來,做一次鐘原自己。
桌上的那盞臺燈再次亮起,燈下那片桌面連同那塊小小的木頭也再次被照亮了起來。微黃的木料上覆着冷冷白亮的燈光,像浴在銀河中的仙子,更添了一番極其別致的,難以言狀的動人美感。
鐘原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那個身影,如同每次夢中的那個自己一樣的失神與沖動;這沖動倒不是因為什麽一瞬間的怦然心動,實在是自己一手刻出來的這個身影,像極了他心中一直住着的一個人,那個也只能永遠烙印在他心裏的人——餘知予。
她是餘沛殳唯一的女兒,因為父母的婚姻在她年幼時出了問題,她一直随母親生活,與父親餘沛殳也幾乎沒有交集,更談不上感情;名義上“富家千金”的身份她并不稀罕,所以盡管後來母親去世,她仍然堅持自己住在外面。
餘知予是個很耀眼的女孩子——這是父親鐘泉對她的評價,直到現在,鐘原仍就清楚地記得。
這話若是在旁人聽來或許能解讀成誇獎,但是鐘原卻明白這“皮裏春秋”;這道理,就如同一個成年人被誇獎為“很聰明”,味道總歸是怪怪的。
鐘原跟餘知予相識是在大二那年的暑假,她跟同學一起回堯市。初次見面兩個人就有說不完的話,幾乎完美诠釋了“一見鐘情”和“兩情相悅”;直到後來深入了解二人才得知兩家之間的關系,說起來也算是緣分了。
盡管鐘原知道,父親并不喜歡餘知予。
她随性又叛逆,打架抽煙、泡吧喝酒,無所不能,而且還離譜到跟二叔鬧到幾乎要斷絕父女關系……這些種種,足以磨滅一個父親對“未來兒媳婦”的所有期盼;但是礙于與二叔之間的關系,鐘泉有些話不好往直白了說罷了。
其實,也只有跟她相處久了才會明白,餘知予,并不像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樣不可理喻,她只是比較坦誠真實;最壞的,頂多算是固執了點。
想到這,鐘原淺淺地笑了:他突然竟對那個夢有了點莫名其妙的、荒謬的期待——
今晚,會再做那個夢嗎?
夕陽應該是個挺能教人放松的東西,至少在眼下,鐘原是這麽認為的。
就在剛剛,公司裏的林董事硬是拉了公司的幾位“元老級人物”幹脆來給自己下了譜,表了立場:什麽不能因為一個項目就毀了元盞多年來的聲譽,又是什麽步子不能邁得太大之類;雲雲從從,簡言之就是對那個項目百般反對,千般阻撓,萬般刁難。
想到對方既是長輩,鐘原自然不能發火,只得将一腦門的話全壓住,周旋半晌,才将他們送出了自己的辦公室。
随便找了個理由,他便支開了馮域,一個人開車逃到了海邊,來給大腦放個小假。
鐘原的心,真的很喜歡這裏,甚至有些依賴這裏。
暮春微寒的海風,将夕陽下金燦燦的海浪推動得跳躍着起着舞,鹹鹹的海水味放肆地湧入鼻腔,造成一種苦澀澀的錯覺,對鐘原來說,這是一種讓他覺得孤獨到骨縫中的、熟悉的感覺。
尤其剛剛,他們又提到了迦異。
鐘原心底那寸柔軟的組織被再次掀了起來,毫不留情地擺在他面前;他的嘴角浮現一抹悵惘的笑意:若不是當年的那場意外事故,他的迦異,現在該更加優秀了吧!
迦異是迦同的雙胞胎哥哥。這孩子是整個鐘家,甚至是整個元盞的驕傲——他仿佛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大二的年紀,便已經可以輕松應付公司日常運作中的各種問題,就連父親也對他刮目相看,贊許有加,衆人也都在啧啧稱贊之餘紛紛猜想着該屬于迦異的璀璨的未來。
也正是因為自己這個弟弟的存在,鐘原順理成章地免于“繼承”這個龐大的集團産業,得以安心地做個警察,來實現自己從小到大的夢想。
可是八年前的那場車禍,卻讓迦異的生命永遠停止在了二十歲。
鐘原倚靠在車前,右腳尖跨過左腳腳面松垮垮地踮在腳下的木棧道上,姿勢輕松又惬意;灰黑色的襯衣領口微微張開,露出頸部立體迷人的線條,夕陽更是用餘晖給他的側臉做了個十分精致的剪影。
嚴格來說,鐘原并算不上是個帥哥:眼睛不大,皮膚也不見得白皙光彩,但他生得一副好身型,颀長挺拔,整個人也就多了幾分獨屬于男性的英朗魅力。
他輕嘬一口煙,經過鼻腔的煙霧令他再次不由得皺了下眉頭;他緩緩低下頭,垂着眼睑仔細打量着被自己夾在指腹間,正潺潺地冒着煙的小半截物體。
木棧道上清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是高跟鞋踩在木板上的聲音。
鐘原循聲扭頭看去,見辛呈正朝自己走來,仍舊精致的波浪卷發,仍舊笑靥如花,仍舊楚楚動人。
“找我?”鐘原見她手中拿着文件,便微微欠起身來問道。
辛呈笑着點點頭:“嗯!”她揚了揚手中的文件夾,“這是下季度的産品宣傳計劃,剛剛我去你辦公室,馮域說你出去了,我猜你就是在這兒……”她的餘光掃過鐘原指縫中的煙,笑容凝滞了半秒,眼眶中也掠過一絲失落。
“這裏風大,上車說吧!”鐘原抽出一直插在口袋中的右手,擡手示意辛呈上車,自己則徑直走向一旁的垃圾桶,将那小半截即将燃盡的“小物體”處理掉。
“心情不好嗎?”見鐘原上了車,辛呈開口問道。
雖然一整天沒在公司,但是公司的事她也有聽說;她自诩對鐘原了解頗深,自然也就不難明白,這些年來,他把所有的心事都傾訴給了手中的香煙,而且,幾乎每次都是在這裏。
鐘原卻是輕描淡寫地笑着回答:“沒什麽,董事會裏意見相左也是常有的事……”極禮貌的笑意中隐藏着不願對她多做的提及;他伸手接過文件一頁一頁翻看着,不時滿意地點着頭,從袖口處伸探出的那截纖長的淺麥色的手臂,仍然看上去剛勁又有力。
一旁的辛呈靜靜地看着眼前全神貫注的鐘原——這個她喜歡了二十多年的男人——他成熟穩重,已然褪去了年少的青澀;歲月匆忙間無情地盈蝕,讓他身上的風度和魅力只增不減,一如自己對他的愛慕之情。
“我支持你的!”辛呈突然間冒出了一句。
鐘原一驚,轉臉看向一臉認真神情嚴肅的辛呈:“嗯?”
辛呈的表情卻滿是堅定:“怎麽,我們家也是公司董事會成員之一吧,這是我們家對那個項目的态度。”
鐘原瞬間明白了過來,倏地便笑開了:“這事情雖然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但是……還是謝謝你的支持!”他自然明白辛呈對自己的感情,便也不難理解出她口中的這句“支持”來得是有多麽的順理成章和主觀臆斷。
這語氣明顯是在敷衍。辛呈有些急,她一把抓住鐘原的手腕,兩只眼睛瞪得像突然間熟透了的葡萄:“我說真的,我支持你!”
鐘原有些極不情願地扭動着手腕将右手從她手中掙脫。
掙脫的一瞬間,辛呈的手指尖又碰到了鐘原手背上那道虬曲的,硬硬的疤痕。她的視線下意識地從鐘原臉上緩緩移動到他的脖間,那裏同樣有一條長長的疤痕,從耳下一直延伸到發際,雖然早就愈合,卻仍舊彎曲猙獰,又觸目驚心。
“好好好,謝謝你對我工作上的支持。天要黑了,我先送你回去吧……”鐘原有意無意地強調了下“工作”二字,又急忙找了個話題,企圖岔開辛呈的思路。
說着,便擡手去将車發動了起來。
辛呈卻仍舊保持着剛才的姿勢,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道:“我從來不會動搖自己對你的支持,無論是你的工作還是生活;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支持和陪伴都給你,你的感情,你的以後,你的一切……”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語氣中倒多了幾分強硬的羞澀。
鐘原的手僵在半空,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想了好一會兒,他才笑着對辛呈說:“辛呈,你該值得擁有一份更好的感情,但不是和我,好嗎?”語氣聽上去卻還只像是在安慰迦同的樣子。
這般拒絕已然十分明顯了,倒不是鐘原心狠,實在是昨晚的“未婚妻”一說和辛呈那“情不自禁”的一吻讓他徹底明白,不能任由她對自己先前作出的種種冷淡和拒絕視而不見了。
辛呈眼眶中瞬間噙滿淚水,汪汪的兩灣都蓄滿委屈:“我知道,你心裏還是忘不掉她的,是不是?”
這個“她”,辛呈不需說明,鐘原也明白得很;至于剛剛問的那個問題,也根本用不着鐘原回答,單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在這裏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她只是不死心,好像鐵了心般一定要聽他親口說出來才行。
沒等鐘原對她的話作出反應,辛呈又開了口:“你別忘了,她已經死了,她再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她的話,每個字都像掄圓了的鐵錘,一下下猛地錘着鐘原的心。
死。
這麽多年來,鐘原始終找不到那個人不辭而別的理由,也因此,他總是極力說服自己将這個字和那張臉聯系起來,好讓自己死了心放下;于是當這種說服變成習慣,放下也就成了一種錯覺——原來都是徒勞,略一提及,心痛的感覺便接踵而至。
“和她無關,與任何人都無關!”鐘原的語氣開始變成防禦般的愠惱,就像突然受傷之後手忙腳亂地捂在傷口上的紗布;略頓了頓,他稍微斂了有些惱的語氣,接着說道:“你不要誤會我的話,我只是想說,許菱一定比我更适合你,他會給你……”他極力勸說着辛呈,也在同時極力安撫着自己的心,讓它少痛一點。
“你不要跟我提許菱,你知道,我說的是餘知予!”辛呈強行打斷他的話。
或許是鐘原的言語躲閃激怒了她,又或許昨晚在派出所門口時,路過的車窗中一閃而過的那個模糊卻熟悉的身影讓她感到了不安,她居然直戳戳地吼出了那個名字,随後又一臉自負地看着鐘原僵硬的表情,和目光裏閃爍的隐痛。
辛呈的內心遠沒有她的表情那般強大,她很怕——八年前自己賭上了一切,甚至不惜做個惡人只求那個人永遠消失;換句話說,她不在乎餘知予還活着,但她在乎餘知予再次出現在鐘原身邊。
鐘原将手中的方向盤攥的“咯吱”作響,指間的關節處也泛起白漿;他的雙眼直直地盯着遠方,目光看似平靜卻充滿憂傷和黯淡,如同突然沉寂下來的火山般。
一旁的辛呈仍在“控訴”,由最初的只是略帶着哭腔演變成抽噎,直到後來幹脆成了哭喊:“你為什麽忘不掉她?已經八年了,到底是為什麽?”
見鐘原始終一言不發,她便越發的情難自抑起來:“你看清楚,八年前你出事,陪在你身邊的是我,直到現在,一直在你身邊的人還是我,今後,也只能是我!”
辛呈心中積蓄的情緒仿佛在一瞬間迸發了出來,她一股腦兒地說出這一堆話,随後摔門而去,只留下映在後視鏡中依舊楚楚動人的背影,沿木棧道一路遠去。
鐘原抿抿嘴唇,重重地嘆了口氣。
有人說,若是能夠住進彼此心裏,那麽死亡便成了最近的距離,因為這樣,世間就在也沒有什麽能将兩個人分開了。過去的八年間,鐘原總這樣催眠着自己,不知不覺地,就真的深信不疑了:這樣永生永世在一起,不正是他們之間曾經許下的承諾嗎?
辛呈的背影緩緩消失在木棧道那頭,鐘原定定神,将車駛入主道,轉眼淹入城市漸起喧嚣的車流中。
他既沒有回家也沒有回公司,而是一個人慢慢地在路上駛了好久;天漸漸黑了下來,鐘原仍漫無目的地游弋着,直到一個熟悉的招牌映入眼底——延山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