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還 — 第 5 章 她回來了
第五章 她回來了
馮域自然明白鐘原所指,是位于寸湖的那個項目。
“公司裏的人都比較抗拒提起那個項目,”馮域有些犯難地搖了搖頭,“您知道的,當年……”
“我知道,”鐘原打斷馮域的話,“這個項目提出的時候正趕上金融危機,在那樣的投資環境下,公司做出将計劃擱置的考慮可以理解;可到了今天,就目前來看,這個項目不僅對元盞有益,對整個市場也是十分有利的!為什麽還要抗拒?”
他有些惱火,為着公司裏為首的“老人兒”的頑固不化:
幾個月前,鐘原以尋求建築公司合作之名順勢将這個計劃提上日程,卻遭到了以林長榭為首的大半個董事會的反對;事實上,打從這計劃被自己翻出來的那天起,聽到的所有關于這個計劃的,幾乎全是反對的聲音,仿佛這個項目是個極可怕的夢魇,不僅碰不得,壓根提都提不得。
而說起這個林長榭,他是公司董事會中極有聲望的一位。作為元盞元老級人物,更是将鐘原看得如新生的柳芽兒一般;鐘原私下裏形容他是“川菜中的花椒粒”:雖說是極不可缺的一部分,可是卻不同于菜品本身,絕對禁不起入口,哪怕只輕輕嚼一下。
馮域将鐘原的怒氣看在眼裏,他眨眨眼睛,愣是沒敢将當年計劃擱置的另一個原因——鐘迦異意外離世——說出口,只得愣愣地站在那裏,不知如何回應鐘原的怒氣。
鐘原見馮域如此反應,忽地想起當年馮域也在元盞,或許會有些看法,便轉了個語調,問道:“你呢?你也在場的,你怎麽看?”
馮域的确進元盞比較久了,似乎大學一畢業便來了,論時間,倒比鐘原還要早五六年。
眼下馮域似乎還沉浸在剛剛的怯忌中,也沒想到鐘原會來問自己,不由地一怔;略想了一下,他回答道:“單從這項目本身來說自然是沒什麽問題,我覺得他們的反對可能還有一個原因:拆遷征地。先生也該知道些的,這幾年連新聞也經常在播,那些因為拆遷而引發的悲劇……”他眼中掠過一絲憐憫和無奈,似在嘆息。
就在幾天前,馮域随拆遷公司的工作人員去過寸湖那裏,去談關于征地補償的相關事宜,所見所感,他也正在猶豫該怎麽對鐘原說。
鐘原也從旁聽出了些苗頭——
如他今天親去現場看到的那番,按照項目規劃,那塊地處于兩個村莊之間,從範圍來看,恰巧将周邊幾十戶人家劃了進去,也正是由此,給他添了這般頗具“與時俱進”意義的大難題。
馮域補充道,“目前為止,補償條件及安置方法已經基本談妥,只剩一戶,仍舊不肯松口……”
他眼見鐘原的表情起了微妙的變化,又補充道:“戶主明确表示,不是錢的問題!”
鐘原倒是不解:“那是什麽?”
近幾年來,堯市房地産業發展勢頭迅猛,因此由拆遷征地所帶來的各種社會問題也紛紛顯露,按照正常的邏輯,只要沒有觸及類似祖墳或者其他這之類的敏感問題,大多數“釘子戶”的訴求基本一致,就是錢。而對于元盞來說,這樣的訴求根本算不上問題,這一點,從其他戶談的順利程度便可見元盞給出的條件有多麽優厚。
馮域:“聽說那戶人家早些年丢了個孩子,家裏的老人因此受了刺激,這兒——”馮域邊說邊擡手點了點自己太陽穴的位置,“有些不太正常,每天都坐在家門口等……”他嘆了口氣,接着說道:“倒是能理解這家人的心情,所以,這事兒,難了……”
馮域的确是個極細心的孩子。
鐘原還記得自己當年初見馮域的時候,他正為一只意外撿到的、受了傷的鴿子發着善心,臉上憐憫的表情與現在這個,簡直是如出一轍。
桌上的手機急切的震動起來。
“鐘原!鐘原,你……你來接我好不好?我好怕……”電話那頭,辛呈的聲音有些顫抖,似乎帶着哭腔。
“怎麽了辛呈?你在哪裏?”鐘原顧不上細問,起身朝門口走去。
電話那頭一陣嘈雜,随即傳來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聲音:“鐘先生您好,這裏是杭山路派出所,請問辛呈小姐是您的未婚妻嗎?”
“她——嗯。”鐘原被這個稱呼吓了一跳,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含糊着應了一句。
“那麻煩您過來接她一下,正好有件事需要您協助處理一下”
“好。”
馮域料想是出了什麽事,已經小跑着按了電梯。
“走,一起。”鐘原邊走邊說。
鐘原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剛剛的情形他又無法多問,只得加快速度,朝派出所趕去。
杭山路派出所。
辛呈起初愣愣地坐在那裏,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驚吓;見到鐘原,她一瞬間回神,然後一猛子撲進鐘原懷中,渾身顫抖着只是哭:“鐘原……”
“鐘先生您好,上午我們接到報警,稱附近有人非法使用弓弩,造成一位男士受傷,就是與這位辛呈小姐同行的陳安。聽說他是您公司的員工?”警員粗略把事情交代了一下,進而問道。
鐘原點頭:“是的,陳安是我們公司的項目經理。”
“那麻煩您跟我進來錄一下口供。”
鐘原一邊應着,一邊安撫着辛呈:“沒事了辛呈,你先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把辛呈安頓在椅子上坐好,他又轉臉低聲對馮域交待:“給許菱打個電話。”
“是,先生。”
鐘原出來的時候,辛呈的情緒明顯好了許多,只是身體還在微微顫抖,一旁的警員見狀又端來一杯溫水:“給。”他看了一眼鐘原,“沒什麽事的話,你們可以回去了,鐘先生,後續有進展我們會再跟您聯系。”
“謝謝。”辛呈擡臉,滿眼感激。
鐘原四下看了一圈,也沒見許菱的影子,他疑惑地問道:“人呢?”
“許哥說他走不開。”馮域小聲應着,咧着嘴,一臉為難。
鐘原心想:這小子,關鍵時刻掉鏈子。他随即俯身,語氣輕柔:“辛呈,走,我讓馮域先送你回去。”
辛呈緩緩起身,一行人慢慢挪到門口。
“看樣子,您未婚妻一定是被吓壞了,回去好好睡一覺吧,應該會好很多。”警員一臉關切地叮囑道。
只是這關切在鐘原聽來着實不妥:辛呈是他的未婚妻?什麽時候的事啊!
辯解無義,鐘原只得擡手輕輕攏着辛呈的肩頭,攙扶着她緩緩上了車。
車子在行駛中微微颠簸,辛呈也漸漸将身體朝鐘原身上傾靠過來;鐘原本能地想拒絕,低頭間卻見她雙目微阖,正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已然安靜地睡着了。
大概是太累了吧,鐘原心裏想着,也便不忍心去打擾。他輕輕将車窗關好,又低聲交代正在開車的馮域:“穩一點。”
馮域應了一聲,擡頭從後視鏡中瞥見鐘原有些無奈的表情時,竟忍不住笑得有些幸災樂禍。
鐘原沒好氣地回瞪他一眼,索性将視線移到車窗外,再不去看他。
這裏是堯市的市中心,華燈初上,霎時霓虹,仿佛在試圖将白日裏混沌的人群百态淹沒在絢麗的彩燈之下,肆意地燦爛着。
路口剛變成紅色的信號燈,倒計時将近一分鐘。
車裏的收音機正播放着抒情又動人的音樂,微微打開的車窗縫隙中滲進早春的絲絲涼意。
男人緩緩将車停穩,頗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和着音樂的律動,不時地敲出幾個零碎的拍子,然後就又不自覺地扭頭看向坐在一旁的女子。
那女子一言不發,只用茫然的眼神對着後視鏡出神。
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淡淡的,平靜得旁若無人般,甚至未曾覺察到一旁一直緊盯着自己的那束目光。
男人沒有說話,再次将視線移回正前方,去繼續那份無聲的等待,臉上的神情卻在波瀾不驚中透出點點傷懷。他早就習慣了只是這般靜靜地看着她:看着她發呆,看着她一言不發,虔誠地似在欣賞一件極了不起的藝術品一般。
這份安靜像是種保護,就像摩擦久了的皮膚上生出的厚繭,保護着的同時也隔絕着那些本該十分敏銳的感覺。
綠燈亮起時,赤色的車尾燈彙入擁擠的車流,轉眼消失在城市深處的燈海中。
半小時後,車子終于在市郊的一幢別墅前停穩。這裏,便是辛呈的家。
驚蟄已過月餘,小徑旁的草叢中多了些小蟲,正歡快地互相唱着歌打趣,唧唧啾啾,在空冷寂靜的夜色中清晰異常。
鐘原輕輕推醒已經睡熟了的辛呈:“辛呈,到了……辛呈?”
辛呈睡眼惺忪地坐直了身體,定了定神,才推開車門下了車。
鐘原看着她仍舊微微顫抖的身體,自己便也從車上下了來,開口叫住了她的背影:“辛呈——”
辛呈一臉茫然地轉頭,目光依舊有些游離:剛剛在車上短暫的休憩,現在又被這沁涼的夜風一灌,眼前的這一切,幾乎都成了夢境般缥缈的存在。
“你好好休息,明天就不用來公司了。”鐘原着将雙手再次極自然地收進褲兜。
剛才分明看到了她如水的目光,怕她誤會,鐘原只得将後半句“我送你進去吧”悄悄咽了回去。
辛呈同樣在元盞任職,職務是公關部總監。
剛剛鐘原的語氣明明是命令,平和中更是難掩生硬,但有了剛剛那句“未婚妻”的加持,在此刻的辛呈聽來卻沒來由地成了關懷備至,甚至是柔情萬分。
辛呈的嘴角甜蜜地一翹,擡腳走到鐘原面前;凝視了幾秒,她突然踮腳側頭在鐘原的臉頰上留下一吻。
鐘原只覺得猝不及防,原本挂在臉上的岑岑笑意霎時被尴尬的僵硬取代——他哪裏有想到,辛呈竟會這般的無所顧忌。
好在那一吻并不深,也并沒有向更進一步轉化的趨勢,只如蜻蜓點水般,淺淺的,輕輕的。
辛呈轉身朝別墅走去,步子倒是較剛才輕盈了些,背影的曲線玲珑有致,仿佛整個人都被浸在了甜蜜中。
草叢中的蟲鳴絲毫未減,只是在現在的鐘原聽來,只覺煩得很;他拉開車門,揣着幾分愠氣上了車。
鐘原剛剛坐穩便撞上後視鏡裏馮域饒有深意的笑臉,很顯然,剛才的一幕全被他看進了眼裏。
鐘原松了松領帶,又将一直緊緊箍在脖子上的襯衣扣子解開,這才放松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走,回家!”
車子于是再一次開進夜色裏。
夜已深,車子在空曠的馬路上疾馳。一路上,只有寂寥的月色和呼呼的風聲相伴。
鐘原始終一言不發,馮域也就沒逮到機會開口;這樣一來,剛剛看了個“名場面”的馮域一路上可被憋得夠嗆。
一直到鐘原家門口停了車,馮域才鬼頭鬼腦地從前坐半轉了個身體,探着腦袋問道:“先生,今晚的這個——可還行?”他擡手戳了戳自己的腮幫,咧着嘴吃吃地笑着,居然都牽出了臉頰深深的酒窩。
鐘原表情一滞,停下正在解安全帶的手,擡頭看向馮域。
“我覺得吧,您和辛總監蠻般配的,男才女貌,又是門當戶對,簡直是天作之合;而且,您看辛總監的這一片深情,未婚妻呀!啧啧……”馮域癡笑着說道,竟是一臉的回味與咀嚼,仿佛剛才辛呈的那個吻是給了他一般。
“滾蛋!”鐘原揮拳朝馮域的肩頭砸去,轉身下了車。
馮域只得苦笑:“好好好,我走我走,”他邊發動汽車邊說,“明早我再來,早點休息!”
望着遠去的車尾,鐘原心中逐漸升起些沒來由的淩亂。
據說像馮域這種慣用左手的人抗壓能力都比較強一些,看來,果真如此,這孩子,幾乎從來都是笑呵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