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還 — 第 4 章 噩夢
第四章 噩夢
這裏的天氣似乎不太好。
霧氣禁锢着光線,太陽掙紮着也僅僅透出了一點光亮,隔着一億多公裏的距離,勉強露出個白茫茫的光餅,蒼白無力地只是亮着。
鐘原終究還是忘了自己是如何到了這裏。
腳下的草地糯軟而平坦,他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踩在了棉花團中;周遭的聲音雜亂卻不喧鬧,單是這婉轉啁啾的鳥鳴和琤琮清爽的溪嬉,便悠遠得有種由衷的放松與曠然;遠處的竹林朦胧地透出一片油綠,像極了希施金筆下的橡樹林,在空蒙遠淡中,深遠着不知去向。
鐘原熟絡地将視線移到一旁:那個人仍在那裏,仍舊拿了筆,在面前的畫板上“沙沙”地畫着。
那是個看上去極陽光的男孩子:淺灰色的校服,将他挺拔的身型修飾成個十分英氣的側影;半邊白皙的側臉清晰可見立體精致的五官,密團的睫毛下,一雙墨仁靈動地随着筆尖在面前的畫板上游走。
還是他,那個長得跟他的迦異幾乎一模一樣的孩子。
鐘原大步朝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走去,腳步依舊堅定如風。
越走近,那畫裏的內容也便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在他面前——是個萬分嬌俏的背影,長發及腰有如傾瀉而下的黑瀑布,生動得仿佛随時都要流出畫紙外一般。
聽到漸近的腳步聲,那立着的少年停了手中的畫筆,轉過臉朝着鐘原燦燦地笑着;濃霧未退絲毫,那笑臉卻異常明亮,異常溫暖,放肆地将那本就白淨立體的身姿塑成一尊曠世神作。
“迦異!”鐘原欣喜地喊着。
可是只一秒,那笑臉瞬間被抽走,換成一張冷若寒霜又毫無生氣的臉;随後又突然“轟”地一聲從四周炸響,那張臉連同那個親切的身影眨眼間就成了碎片。
那些碎片向四周的濃霧中飛散而去,飄忽着悉數隐入土中,并最終化作絲絲青煙,袅然而逝。
沒有血,沒有肉,只在頃刻間,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連一根頭發都未曾留下。
鐘原猛地被驚醒。
窗外雷聲大作,閃電不時地将漆黑的夜劃得通亮如晝,又在下個瞬間重新歸于徹黑的沉寂。
又是這個夢。
從許菱告訴自己發生在車站的那件兇殺案開始,鐘原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被這樣一個相同的夢從淺睡中驚醒——那個被稠霧籠罩着的竹林,那個從容作畫的身影,那個藏在畫中的人,還有那個灰飛煙滅的瞬間。
許菱說,堯市的案子一件接着一件,就像八年前一樣;所以那個女人,可能又出現了。
這個恐怖的女人,不僅讓鐘原失去了最愛的弟弟,也奪走了他的愛人,甚至十分殘忍地改變了他的人生。
鐘原翻身坐起,逃離那個早已被冷汗洇濕的枕面;他擡手摸了摸右邊耳下那條長長的疤——已經八年了,怎麽混着往事,它突然恍惚着又痛起來了呢?
窗外又一聲響雷,鐘原不由地一顫;略定神後,他才踉跄地挪到桌前:抽屜裏的煙還在。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的閃電,他半倚着桌角,摸索着将煙點燃。
伴着他的抽吸和吞吐,那紅點便在他的指間有節奏的一亮一滅起來,銀青色的煙霧緩緩升騰,漸漸彌漫開來。
房間裏沒有開燈。
他總是固執地認為那點點亮光絲毫沒有辦法照進他此刻空蕩蕩的心房,幹冷的燈光只會讓他感到無助和迷茫;尤其這個時候,他更加需要這種只有黑暗才能帶來的靜谧。
煙進到約摸一半,他淩亂的思緒似乎也稍稍平靜了些。他在桌前坐下,這才擡手打開臺燈。
熾白的燈光将一小方桌面照亮,桌上幾樣簡單的陳設也頓時有了生機。
白陶瓷的筆筒,同樣白色的煙灰缸,白色的燈座——順便連他脖間的那條長長的疤痕也被映成了蒼白色。
待手中的煙完全燃盡,鐘原将煙蒂撚熄在面前空空的煙灰缸中,又将煙盒連同火機重新丢回抽屜——他本就不十分嗜煙,抽煙只算得上種慰藉;然後,他又擡手從筆筒中抽出一把刻刀,左手抓過一旁已初具雛形的“作品”,埋頭刻了起來。
這是他的另一種慰藉——木雕;同抽煙一樣,偶爾用來寄托那些不知該與何人說起的,蒼渺荒涼的內心。
手中正在刻着的,是一小方黃楊木,映在上面的每一刀,都是鐘原未及多想信然而落。剛剛的那個夢每做一次,這塊木頭便要瘦去幾分;到今天,一個玲珑的身段已然出現——它身姿婀娜,翹影偏偏,奈何容貌依舊空白;倒不是他刻不出,只是怕自己太過從心到将自己心中的那張臉刻上去,尤其是那雙眼睛,那雙含着笑意又帶着夢的眼睛。
春夜裏的雨總免不了聒噪些,電閃雷鳴着吵了好一會兒,雨才正式落下來;雨滴噼裏啪啦地敲着玻璃窗面,越積越多,終于彙成了小溪,沿着玻璃筆直地流下來,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無聲的抽噎,只是無人問津。
雨停之時,天邊多了道彩虹——天亮了。
鐘原收拾妥了方才下了樓,明亮的眼睛同窗外初升的太陽一般無二。
“先生早!”匡嫂恭敬地打着招呼。
鐘原同樣笑着回應,那笑容既平靜又自然,如同昨晚他徹夜睡了個好覺一般。
他掃了一眼桌上豐盛的早餐,家仆匡嫂正将熱好的牛奶倒進杯子裏。
“迦同呢?”鐘原問道。
因為餐桌上只備了一份餐具。
匡嫂支吾着:“哦,小姐她……許是還沒起呢……”她的目光飄忽着有些難以掩飾的無所适從,看得出來,這個樸實的中年婦人,的确是不擅長撒謊的。
鐘原一眼就将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是還沒起呢,還是昨晚壓根又沒回來?”他的目光銳厲又嚴肅,果真将本就心虛的匡嫂驚了個抖豁。
見匡嫂不再言語,鐘原怒氣頓生:“這丫頭,越來越放肆了!”說完,他又轉臉看向一臉不知所措的匡嫂,“您也不能老是這樣的慣着她,總歸是個姑娘家。”
匡嫂一面“是是是”地應着,一面将已經倒滿的牛奶推到鐘原面前,勸他先吃早飯。
她當然知道鐘原一直都有派人保護着這個妹妹,因此這樣的“慣着她”在她看來也就變得理所應當起來:這兄妹倆幾乎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僭越過主仆的情分不說,單是這種日積月累的情感,已經由不得她不疼惜他們;尤其現在,偌大的家裏,就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擡手間,鐘原注意到匡嫂左手手腕處露出一小部分膠布,他知道那是處舊傷,已經有些年頭了,想是昨夜的雨讓她的舊傷又複發了,便不由地對自己剛剛有些嚴厲的态度感到愧疚:“昨夜的雨——您這手,又痛了吧?”他的語氣中帶了溫和與關切。
匡嫂一驚,慌忙地将袖口往下扯了扯,來擋住袖口處露出的膠布:“哦,這個這,它不礙事,不礙事……”
鐘原淺淺地嘆了口氣:“這樣,我還有事,過會兒我讓馮域帶您再去拿點藥。”
匡嫂笑着點點頭沒有說話,鐘原也匆匆地吃了幾口便出了門。
離開家,鐘原的車徑直開去了郊外,那個叫寸湖的地方。
他之前從不曾想到過來了解像這樣的一個地方,直到六年前,父親将他帶來這裏,向他講述那個一直被反對直至被迫擱淺的計劃。
鐘原還是頭一次看到父親殷切渴求又帶着傷感的目光。當那束目光從飽經風霜的眼角不經意間傾瀉而出的時候,鐘原感受到了一種類似一道電光從背後猛地劃入眼簾般,直擊心底的震撼。
三年前父親因病過世,鐘原終于決定将這個計劃變成現實,只是沒想到,又遇到了新的麻煩。
跟拆遷公司的人出出進進一整天,回到公司時已是傍晚,鐘原只覺得精疲力盡。
馮域還沒走,鐘原剛一露面,他便起身迎了上去。
“先生怎麽這麽晚還來公司?”馮域邊問着邊扭頭看了一眼周圍空空的走廊,一改前一句嚴肅的口吻,朝鐘原這邊湊近了些低聲說道:“該不會是昨晚沒喝盡興,打算今晚繼續吧?”
馮域是個開朗又帥氣的大男孩,性格溫順又謙遜。在公司裏,他是鐘原的助理,私下裏,因為二人年齡相仿,話語也比較投機,所以,更像是朋友。
二人經常下班後一起出去吃飯,有時還一起攢個酒局——比如,昨天晚上,兩個人再次“把酒言歡”直到深夜。
鐘原沒有回答,直接推門進了辦公室,馮域一時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緊随其後,也跟了進來。
趁着鐘原挂外套翻文件的空檔,馮域的嘴一直沒停過,開始一本正經地彙報起工作來:“那我就順便跟您彙報一下明天的工作行程:十點半,拆遷公司的曹總會來跟您做工作計劃報告;下午三點,有個視頻會議,是關于各區分銷商對本季度的銷售情況總結,這是統計數據,”說着,他将一份資料遞到鐘原手中,“哦對了,還有,後天晚上七點半,梅園大酒店,有個慈善晚宴——以上,您看看,有沒有什麽需要我補充說明一下的?”
“晚宴?”鐘原停下正翻着文件的手,擡臉問道。
“對,是辛老那邊的圈子,”馮域擡手指了指衣架上一套嶄新的西裝,“這不,那位上午就把這個送來了。”頓了頓,他又一臉無奈地撇撇嘴,補充道:“嗯,必須去……”
馮域自然知道鐘原一向讨厭應酬,尤其這種聽上去就滿是銅臭味的“晚宴”。而他口中的辛老,全名辛歷,與鐘、餘二老也是摯友,鐘原對他頗為尊敬,也親切地喊他一聲“三叔”;至于馮域口中的“那位”,她叫辛呈,是辛歷的獨生女,跟鐘原算是青梅竹馬,從小到大甚至直到現在,她也從不掩飾自己對鐘原的感情,只可惜,鐘原好像從來只把她當成另一個迦同對待。
馮域“吧啦吧啦”說了一通,鐘原卻連頭都懶得扭去看一眼,只“嗯”地應了一聲;低頭想了一會兒,鐘原才又猛地擡頭,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