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深淺

陛下總說，我不像深宮的貴婦，倒像是嬌養的公主，性子單純，知世故而不世故。可惜陛下看錯了。

我是常氏女，太祖發妻常娘娘的侄女孫，家裏早就做好了讓我入宮的準備了，怎麽會不教我世故呢。

倒是陛下自己，在各懷鬼胎的前朝臣子之中游刃有餘，卻偏偏相信我有赤子之心，恐怕才是真的單純吧。

陛下對我毫不設防，告訴了我很多關于皇父開義仁皇帝與生母賢太妃的故事。他們的一心一意，一生一世，我有時也會羨慕。

純粹到了極致，不染一絲污垢與世間俗念的愛情，我甚至不敢相信真的存在過。或許是因為我沒有賢太妃的心性吧。

我問過陛下，如何得知皇父與生母的感情。按世人眼光，他們的情感上不得臺面，竟被陛下知道，又講給了我。

陛下的回答我至今記憶猶新，“皇父是性情中人，賢太妃也是。這些事，都是娘走之前親口講給我的，讓我不要錯怪了皇父。”

陛下很少稱呼她“娘”，可每每“賢太妃”三個字從口中說出時，卻又透露別扭。我想，許是陛下和生母分離的緣故。

賢太妃是個很美的女子，我入宮後第一次去長雲殿見她，便情不自禁被她的氣質吸引。溫和親切，就像家中的母親一樣，絲毫不顯老态。

作為先帝遺孀，賢太妃實在與這幾個字不搭邊。她從不肯将自己放進這個框框裏，每每愛打扮地俏麗，也惹得宮內外非議。

賢太妃的精心打扮，甚至不是為了她的情郎，令陛下咬牙切齒的皇父。了解賢太妃為人之後，我才懂得，她只是為了她自己。

陛下當然也有自己覺得難以啓齒的事情，譬如說賢太妃看他的眼神。其實賢太妃叫我去長雲殿，看我逗弄玄雲時，我就猜到一些。

她的目光十分隐忍，克制自己的情感，克制自己對兒子、對天倫之樂的渴盼。曾經我不明白，陛下和她心思相仿，緣何不能得償所願。

可她的想法，實在與這個時代太過格格不入。賢太妃太自我了，似乎将尊嚴和愛情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因而不能以平常心面對陛下。

不過，我是陛下的妃妾，立場自然是與陛下相同的。陛下給了我很多，我回報不了他什麽，也膽小怕事，不肯為他所用，只能做這些了。

我也問過自己，我愛陛下嗎？每一次，我給自己的回答都是不愛。陛下希望我能做他手中的一把刀，作為寵妃對抗貴族，我拒絕了。

若是我不愛他，又為什麽他在長雲殿喂我鴿子蛋的時候，我會那般歡喜呢。甚至于他得了不治之症，我也要去陪他，我圖什麽呢。

料理後宮瑣事，照顧他的“寵妃”，伴他悲喜。這一切，難道只是為了兒子的帝位，家族的前程麽。我是真的希望他愛我，這也不算麽。

我終是沒有算到，我的兒子玄雲和侄女映柔，重複了我們的命運。

自從知道了賢太妃的性情，我就愈發不肯只做家族的棋子了。宮裏生活本就有太多的不順心不如意，若不能為自己，也太憋屈。

家裏給了我很多東西，生命、財富、人脈、與陛下見面的機會，當然也包括了親情。可人生即便有情，也不要為情牽絆，失了本心。

況且，我既不願當個靶子一樣的寵妃，保護我兒玄雲平安長大，自然也要讓家族長盛久安才好。

陛下是性情中人，可我拒絕他的時候，他到底對我失望了。後來陛下是否念過與我的舊時情意，我也不得而知。

我心疼他，也産生過不顧一切幫助他的念頭。心裏頭有個我在說，陛下所為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成全陛下，亦是成全自己。

另一個我在心裏說，不是非要如此不可的，拒絕了陛下，陛下一樣會挑中別人，比如後來的趙淑妃。

趙淑妃受寵以後，我與陛下再也沒有私下見過面。而我知道，我是想念陛下的，想念他的臉龐，他的呼吸，他的情緒。

我也曾在許多個漫長的夜晚，心底裏偷偷呼喚陛下的名諱，啓元。陛下的名字很好聽，其中的元字，代表先皇與太後的第一子。

啓，是陛下堂兄弟們的輩分用字，再往上一代，是承字輩。承上啓下麽，陛下那時把玩我的頭發，低低感嘆。

我懷玄雲時，陛下待我是不錯的，玄雲也是在我們的期待下出生的孩子。陛下說，這一點很令他羨慕。

陛下自己的父母之間，關系緊張、疏離、敵對，上一輩的恩怨糾纏，沒有發生在我們孩子的身上，我是慶幸的。

是什麽時候開始變了呢？大概是從廢後司徒氏傷害玄雲未果，陛下将她送回娘家之後。

陛下與我曾有過的柔情蜜意，是支撐我度過深宮十數年的力量。那一夜的對峙，我分明感受到陛下的難過，可陛下還是頭也不回。

最開始，我有想過，陛下是怪我沒有照顧好玄雲嗎？陛下沒有向我解釋過，可以我對他的了解，陛下是害怕了。

我可以只有玄雲一個孩子，但陛下不可以。新朝初立，朝堂動蕩不安，陛下需要有備選的繼承人。

其實這樣也好，至少在陛下陪我的那段時間裏，我們的身心是只屬于彼此的，中間不夾雜任何其他。

我承認，我和賢太妃一樣，是對情感有潔癖的。我無法接受抱過其他女人的手，撫摸上我的臉頰，陛下也知道這一點。

後來陛下是否移情別戀，對我來說并不重要。無論他後來心裏是否有我，玄雲的繼承人地位都是穩如泰山，我的家族也平穩傳承。

我在深宮，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給我使絆子，賢太妃不理宮務，趙淑妃不曾挑釁，我的日子很自在舒心。

所以我想，陛下是尊重我、維護我們母子的。也因此，我願意陪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不計後果，不惜一切。

生命的盡頭，陛下與我十指相扣，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