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誤

我以為父皇将皇位傳給我，是因為我聰敏好學；我以為母後對我疼愛備至，是因為我是父皇和母後的愛子；我以為攝政王狼子野心，大皇兄心懷不甘，我能從中坐山觀虎鬥。

稚子懵懂時，我有過很多的我以為。

宮人來報，金陽公主驚懼高燒，昏迷不醒。金陽公主蕭念念是我生母賢太妃的女兒，生父…大概是攝政王吧。

我放下手中政務，急匆匆趕去長雲殿。長雲殿是賢太妃居所，因為先帝後宮妃妾中，只餘下了賢太妃和淑太妃兩人，便一人一個宮殿住下。

我聽母後說過，噩夢中的人不能叫醒，得等她自己出來。我按母後所教，握住念念的手，傳給她力量。

念念醒了，眼圈仍是紅腫不堪。我忍不了，他們如此作踐我的妹妹，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皇帝？

可念念接下來的話，才是對我的晴天霹靂。

原來，我能當這個皇帝，是因為我是賢太妃所出；母後疼愛我，是因為自己沒有嫡子。而攝政王，才是先帝以我們兄妹的性命相要挾時，保下我們的人。

攝政王一向對我嚴厲，口口聲聲要我一定當個好皇帝。其實我早就猜到一些真相，只一心追念生父，不願意相信罷了。

攝政王的嚴厲被我視作控制，視作為他和賢太妃雙宿雙飛做下的鋪墊。呵，攝政王和賢太妃的流言蜚語早就傳遍了長安城，真當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賢太妃看我的眼神總是那麽複雜，有眷戀，有憎恨，仿佛透過我在看什麽人。母後說我像年輕時的父皇，那麽賢太妃憎恨的人是…父皇？因為攝政王？

攝政王送過我一塊龍佩，是皇祖父傳給他的。我很早便知道，龍佩是帝王所獨有，皇祖父看中的儲君，是攝政王。

我有私心。如果父皇不該坐上皇位，那我呢？被趕下皇位的人會過什麽樣的日子，我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即便賢太妃不忍心，保下我的性命，那我的理想抱負呢？

我有個比我略大幾個月的皇姐，以京城為小字，寄托了父皇的野心。皇姐也學到了父皇的謀略，每每在我耳邊吹風，挑撥我與攝政王的關系。

我很想相信攝政王。可只有坐在龍椅上才知道，多疑是寫進了帝王血液的東西。

我很想去孝順賢太妃，享受她的母愛。可賢太妃的母愛只給了妹妹，吝惜于分給我。她的心是向着攝政王的，為情郎，她可以背叛我的父皇。

賢太妃私傳情報，妹妹身世不清不楚，我全都為她們壓下來了。只盼望她們母女可以看到我的善意，給我一份親情。

我也知道賢太妃為什麽無法對我好。我太像父皇了，容貌像，性子也像。甚至于當年我的存在，就是父皇強迫賢太妃的證據，令攝政王傷懷妒忌的罪魁禍首。

賢太妃孕中多少次情緒失控，捶打肚子想要令我流産，都未能如願。她甚至，不願多看我一眼。

淩姑姑和妹妹說的話，以及描繪的場景太過真實，由不得我不信。何況父皇那樣的人，若是真的知道了賢太妃的命格，是不可能放手成全的。

我知道是父皇對不住她，為了彌補，也為了生母開懷，我願意給九皇叔“皇父攝政王”的尊號，願意迎娶西齊刁蠻的郡主司徒珍。

大婚，沒有父母高堂。母後病重無法起身，淑太妃瘋癫，賢太妃不願。而皇父，一貫是誰的婚禮也不肯參與的。

皇父與生母相愛多年，“相尋夢裏路，飛雨落花中”的願望我也知情。

當年那場婚禮，沒有一個人是心中情願的。父皇與母後鹣鲽情深，皇父與生母山盟海誓，到頭來，我竟不知該去怪誰。

此時，趙淑妃和秀月來到我身邊。趙淑妃是大梁舊臣之女，出自南梁名門；秀月是皇祖父發妻常娘娘的侄女孫，受封德妃。

我與秀月有過一段恩愛纏綿的日子，秀月也不負朝堂上下期望，生下了我的長子蕭玄雲。

皇後妒忌，也擔心自己地位會受威脅，出手傷害襁褓中的玄雲。我廢黜了皇後，将她送回娘家，整頓後宮。

我對不住皇姐，為了安撫西齊，母後做主，将皇姐嫁給西齊做世子妃。皇姐私下動作不斷，擴充勢力，收買虎嘯營主将，想來意在攝政王。

這也讓我意識到，只有一個皇子是不夠的。開選秀，納南梁舊臣和大晟貴族的女兒，平衡勢力，皇姐說，我做的很好。

只不過，我再沒有立過皇後。後宮，是交給秀月打理的。她是最好的妻子，如果不是遇上了我，她合該幸福美滿一生。

皇姐失敗了。我說不清是慶幸還是遺憾，只能盡力保全她的性命。賢太妃始終不肯接受太後的尊號，力争身為妃妾，不該僭越。

滿朝文武都知道，南梁的帝王生母，無論妻妾，都是太後，并且能與先帝合葬。或許症結就在這裏？賢太妃不願意，是抗拒先帝吧。

皇父死于平定南梁的最後一戰，賢太妃殉情。臨終遺言，先帝與她相看兩厭，卑不動尊，不必将她安葬先帝妃陵。

我不顧天下人的眼光，将皇父和生母同穴合葬。想來賢太妃對我還是有感情的，不然皇父也不會愛屋及烏，為我付出那麽多。

娘，走好。

我三十五歲，興康二十八年時，天花席卷京城，我也不幸中招。在人生最後的時刻，是秀月不顧危險，陪伴我左右。

何苦來？我已告訴她，皇位會傳給我們的玄雲，等玄雲登基，她就是當之無愧的皇太後。将來享含饴弄孫之福，不好麽？

我有了其他的寵妃，做出為愛癡狂的模樣，冷落她多年。她為我如此，哪裏值得。

玄雲十八歲，未到加冠成婚的年紀。不過他少年老成，應當會比我，更像個大晟的明君。

玄雲比我幸福，他有母親的愛。

我們沒能挺過這一關，秀月走後的當日深夜，我握住她的手，停止了呼吸。

紅塵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