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45 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四)
第45章 京城燎火徹明開(四)
梅長君走出皇宮。
上馬車前, 她再次擡眸往內望了一眼。
不遠處是通向高臺的漢白玉臺階,再高些便是層疊起伏的金色琉璃瓦。天際雲卷雲舒,但無論是怎樣的日子, 巍峨的皇宮總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沉肅。
她看着這被城牆切割開的天空不語,心中響起的是分別時裴夕舟輕笑着的一句提醒。
“近來文華殿好生熱鬧,殿下或許要準備好……見一些人。”
梅長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文華殿和自己有什麽聯系。
直到三日後,令縣主伴讀的聖旨送到了顧府。
她再次入宮。
一樣的玉階, 一樣的鎏金琉璃瓦, 停在宮外的是顧家的車馬, 與她一同随行的,多了縣主的儀仗。
以新的身份回到熟悉又陌生的皇宮,恍惚間倒生出幾分興味來。
梅長君随着宮人走到文華殿外的小院中。今晨聖旨下得早,陛下體恤, 讓她同皇子皇女們一齊用早膳。
她踏入殿中,靜靜看去。
當今皇帝的幾個孩子中,梅翊景身為太子, 意氣風發,同皇後有七八分相似。最近在朝中頗有聲望的裕王,卻更像皇帝一些, 容貌俊秀,一雙狹長的鳳眼襯得人文質彬彬,光華內斂。
在他們身側, 是幾位梳高髻的公主。稚嫩的面孔, 圓鼓鼓的臉頰, 清澈水靈的視線落在眼前的膳盤上,眉心點了一點朱砂。
在宮人的引路下, 梅長君走到下方入座。衆人行路雖輕,但入座移盤仍會有些動靜。可這些正在用膳的皇子公主們,仿佛未曾聽見一般,專注地用着自己的早膳,未向旁側投來半分眼神。
規矩如此嚴苛?梅長君一邊拿起銀勺,一邊在心中暗嘆。
秉着“入鄉随俗”的想法,她也歇了心思,專注地望向許久未見的宮中膳食。
梅長君的視線在正對面碟子裏的梅花杏仁餡餅、芋泥千層酪中移開,落到一旁精致玉碗中的鹿肉玉尖面、羊乳和碧梗粥中。
她放松下來,随自己的喜好先用銀勺取了些玉尖面。輕輕咬下一口,面皮醇香,帶着恰到好處的嚼勁,其內鹿肉餡更是鮮美非常。
還是宮裏的食物好吃啊……梅長君暗暗感嘆了一聲。
未及片刻,宮人再次走到身前,精致的食物如流水一樣地擺上來。
她一邊不動聲色地嘗着,一邊有些疑惑。
吃個早膳而已,如此多的食物有些過于鋪張了。這是如今宮裏伴讀慣常的規格,還是因為自己縣主的身份,所以同皇子公主們一樣了?
梅長君悄悄往上方望去。
身為太子的梅翊景居于首位,坐得甚是端正。但仔細看去,便發現少年吃得兩頰鼓鼓的,眉眼舒展開,明亮的眸色透着歡喜與自在。嘗到喜歡吃的,嘴角還會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翹。
吃得這般開心……手邊膳食倒是與我無差。
梅長君眼眸彎了彎。
早膳撤下後,幾人一同走向文華殿。
“長君姐姐!”暫時脫離宮人視線的梅翊景竄到梅長君身邊,笑着打招呼,“方才用膳,不好叫你。”
“宮中規矩一向如此麽?”
“也不是……但是前日,父皇親至文華殿,突然申斥了我的講官,說了一堆禮教之事,最後還讓他在午門外站枷。”
“我替先生求情,父皇斥我‘生妄’。因此近來舉止,皆依着法度,不敢再……”梅翊景低聲說着,眼睛有些發紅。
梅長君安撫他道:“殿下如今穩重,陛下看在眼中,也會心生歡喜的。”
附近無人,梅翊景四下看了看,方捏着拳頭,輕聲道:“我不在意這些,只是不願牽連身邊之人。”
帝王之家,一向是先君臣,後父子。盡管皇後已經回宮,但陛下這些日子奇怪的表現,已讓少年有些疑惑與畏懼。
“嗯,你做得已經很好了。”梅長君溫和地說完,同他一起走進了文華殿。
這時有個人靜靜地從殿內走出來,一團影子擋住了幾分晨光。
梅長君向前看去,便見林澹穿着一件湖藍色的直裰,面如美玉一般,在熹微晨光裏瑩瑩生輝。他看到梅長君看着他,扯了扯嘴角,牽出一個淺淡的笑:“好久不見。”
微風掀起他的衣角,梅長君的目光落在林澹身上,一時間不知從何問起。
她抿了抿唇,想問問他近況如何。
卻有另一人緩步走到她身後,語氣溫潤:“在文華殿門口敘舊?”
梅長君心尖一跳,那熟悉的氣息幾乎就撲在她的耳際。
她無奈回身,看到裴夕舟立在她身後,眼眸暗如深湖,嘴角卻含着一絲淡淡的笑意。
“你怎麽來了?”
“裴哥哥?父皇不是沒批你的名額嗎?”
梅長君和梅翊景幾乎同時問道。
“确實沒批我來伴讀……”
裴夕舟仍站在梅長君身旁,離得極近地同她解釋,旁人瞧着,無端生出幾分暧昧起來。
他淺笑道:“我是來授課的。”
……
宮中課業繁雜,種類極多,衆人不必盡數學完,除了必須學的幾項,其他的皆可自由選擇。據說這種新奇的授課方式是皇後所提,如此一來,學子們可以憑着自己的興趣學習更多的內容。
梅長君作為公主的伴讀,自然得同她們上一樣的課。
“不用上《女則》《列女傳》?”
她看了看公主們遞過來的課表,語調略微有些詫異。
站在一旁的趙疏桐回道:“為何要學?”
在承天書院中,男女同席,所學多為經世治民之道,因此趙疏桐并未了解過大乾普通女子日常所學究竟為何。但實際上,京都其他女學所授內容仍是較為傳統。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大乾的女官甚少。
梅長君頓了頓,笑道:“确實不必學。”
以她所見,能走到金銮殿的女官們,一言一行未曾符合《列女傳》宣揚的貞順仁愛。而那位據說睿智謙恭的大乾開國皇後,在史書之中,一舉一動也并不符合她所著的《女則》。
“這才對嘛,讓我看看咱們要學什麽。”趙疏桐爽朗一笑,“禮法、樂舞、書法、算術……”
她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梅長君彎唇,拍了拍她的肩:“還有射箭呢。”
“還好,還有射箭。”趙疏桐仰天一嘆。
與梅長君推斷得不差,一國公主,即便不要求才學出衆,也不能粗莽無知。世家勳貴們慣常的風雅之事,公主可以不精通,但一定要會鑒賞。因此文章辭賦,歌舞琴樂,方方面面全部都要涉獵。
前世回宮後,她也惡補過許多。
因此如今上課時,顯得尤為如魚得水。幾堂課下來,身邊總圍着公主和伴讀們亮晶晶的目光。
最後一堂課是學琴。
在初次考核中,她走入首座,試音定弦。
十指微動,便有一陣泠泠琴音響起。琴音漸急漸密,曲調悲怆,帶着一股戰場的沉悶和蒼涼。
是顧珩之前在江浙帶回來的曲子。
即便是不懂樂的人,也能從琴音中感覺到一種讓人心顫的氣勢,面上表情也随樂聲有了些變化。
殿中所有人都看向梅長君。
她今日穿了一件灼紅錦裙,在槅扇照入的晨光下有種奪目的璀璨。淺金的光落在梅長君身上,她垂首撥弦,眸光卻是平靜肅穆的,隐隐透着幾分蒼涼。
一曲終了。
在先生評價之前。
殿外傳來淺淺的掌聲,和一道雍容和婉的聲音。
“此曲甚佳,不知演奏者可否移步一見?”
話音一落,殿內殿外之人已悉數跪下行禮。
是皇後。
那日在觀南寺離開,說着再見不遲的皇後,緩着步子走入內殿,輕輕牽起梅長君的手,讓她起身。
盈盈的目光帶着幾分暖意落在梅長君的臉上。
“随本宮走走?”
梅長君乖順地點了點頭。
文華殿的喧嚣随着兩人的行路逐漸抛于身後。皇後屏退了跟随的宮人,領着她走到了清輝樓旁。此處位于液池北端,與玄武門相去不遠,平日裏少有人至。
清溪蜿蜒、樹叢茂密,與前世近乎一樣的開場和相談在靜谧的皇宮中再度響起。
溫馨而平淡的相認。
梅長君半低着頭,回憶着自己前世震驚的态度,想着是否該有所表示,以免神情顯得太過平靜,便發覺眼前宮裝婦人平和的嗓音流露出了一絲顫意。
她擡眸望去。
此處天暗,四周宮燈仍舊高懸。
在重重疊疊的紅牆飛檐下,一向穩重的皇後眼眸通紅,頰邊已有淚珠滾落。
“長君可是怪母後不去尋你?”
梅長君張了張嘴。
皇後卻溫柔地笑了笑,将她攬在懷中。
“是我急迫了……猝然得知身世,你定當萬分震驚,乃至猶疑。”
“但前些日子你在江浙的事跡傳入宮中,我一見你的畫像,便知是我流落在外的孩兒。”
“你……太像他了。”
梅長君在皇後的懷中擡起頭來,眸色這才染上幾分真實的詫異。
“他?”
皇後頓了頓,在她耳邊輕聲講了幾句話。
“……北燕皇帝。”
溫言軟語仿若驚雷。
她猜得果真沒錯。
前世母後從未提過父親的事,梅長君卻在她回憶往昔的神情與話語中品出了一個結論——她的生父或許并非當今皇帝。這也能解釋皇後為何等到成為太後之後,才如此大張旗鼓地尋她。
但無論梅長君如何旁敲側擊,皇後卻不曾吐露更多有關生父的信息。
如今為何直說了?而且北燕不是才剛尋回一個質子嗎?
“北燕?那林澹他——”
皇後俯身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尖,然後退了開,牽着她沿長廊往坤寧宮走去。
長廊挂着風簽,微風拂過,各色彩綢随風搖動,發出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像是落雨。
在這如雨般的聲響中,皇後笑得溫雅。
“這還要感謝國師……尋了人代你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