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臣的九公主 — 第 1 章 明燭山上的公主
“督主,這天氣瞧着是要落雨了,您頭次來,不知道這明燭山上的路不平坦,再往上公主殿下的鸾車恐怕是上不去,奴才想着不若換了步攆去請殿下,腳程也可快些……”
孟恪看着天上正慢慢聚攏的烏雲,不鹹不淡應了聲“嗯”,底下人就麻溜地将鸾車換了後頭擡着的步攆,浩浩蕩蕩向明燭山頂而去。
路途到底還是比想象的更為艱難,一行人耗費了大半個時辰,才勉強登了上去。孟恪勒住缰繩時突然有些好奇,這樣的艱難生活她竟生生熬了八年麽?
這個她指的便是這明燭山上的九公主溫蕊。至于她為何好端端的不在皇宮待着,而是在這人煙罕至的明燭山上供奉國脈,他來前是有所耳聞的。
溫蕊的母妃莊氏曾豔絕六宮,是當今陛下的心頭朱砂,然而後宮中但凡是獨承恩寵的女子往往沒什麽好下場,莊氏自然也不例外。
她就像皇宮中驚鴻一現的昙花,短暫地綻放之後,在宮鬥中凄涼地咽了氣,将生前榮寵都化成一縷煙吹散了。
她年方七歲的女兒溫蕊,也很快被陛下厭棄,打發到這荒僻的明燭山來供奉國脈,一待就是八年。
而如今,孟恪垂下眼想,若非為了那一味藥引,他才犯不着來這兒遭罪受。
當今陛下自三年起,漸起咯血之症,精神一蹶不振之餘開始信奉些煉丹術士。不知是哪個道士進言,要陛下以陰性至親之血入藥,才可鎮|壓病邪,宮中女眷一位一位試下來,都是不見成效。
那道士又掐指一算,說這藥引必要取于受天地靈氣洗滌者才有功效,因而當今陛下才急匆匆遣他來迎明燭山上的溫蕊。
他縱是不想趟這趟渾水,也還是被一道聖旨釘死在了路上。他料想這些年溫蕊的日子不大好過,大約怨氣滿腹,少不得他從中周旋一番。
這些事情他原是做慣了的,沒什麽要緊。
然而他親眼看到溫蕊閉緊門窗的破敗院子時,他還是不由繃住了臉。
她這樣一個失寵被趕出宮的公主,脾氣也敢這麽大麽?
先前負責通傳的小太監吓得連滾帶爬跪在他腳邊,尖細的嗓音染上了哭腔:“督主饒命,奴才昨兒就知會過九殿下了,今兒一早便在山下迎您,實在不知……不知眼前這是個什麽境況……”
“糊塗東西!還不快滾去請殿下出來。”另一個老太監一腳踹在了小太監的心窩上,踹得他在地上打了個滾兒才顫巍巍爬去叩門。
小太監手握着銅環,還沒叩下去的當口,院子的門猛地一下拉開了,背着包袱的溫蕊正端直地站在門裏,孟恪等了半晌也不見第二個人的蹤跡,眉頭微微蹙起。
溫蕊圓圓地杏眼眨了眨,道:“別看了,沒有別人了。你就是司禮監的孟掌印麽?”
孟恪收回目光,俯身問安:“臣司禮監掌印孟恪,奉旨恭迎殿下回宮。”
“起來吧。”溫蕊答得極快,一轉身将早早備好的大銅鎖啪嗒一聲扣在門環上。事畢,還伸手推了推鎖好的院門,确定鎖好之後,朝身後神色各異的一行人道:“走吧。”
“殿下沒有侍女麽?”孟恪看着溫蕊單薄的身影,沒能掩住自己眼中的狐疑。
溫蕊頓了腳步,瞧了他半晌突然笑道:“你不會也是要我用銀子換個侍女來使喚吧?”
孟恪瞳孔一縮。
“如果你也打這個主意,那我可得告訴你,我連他們的銀子都付不起,你是司禮監掌印,要的數字我就更給不起了。”溫蕊搖了搖頭,“一個使喚丫頭一百兩銀子,這買賣倒是劃算的很,你們內臣這一塊油水這麽多啊?”
明燭山上為首的老太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死命地喊:“哎呦,我的好主子,您這說的是哪的話呀,奴才們何時說過這等目無尊上的話啊,您這可就是冤枉我們了……”
“冤枉?”溫蕊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大約是冤枉。我的侍女病的要死了也找不來大夫時,您和您的徒弟也是這樣和我說的。看來這些年,我當真是冤枉您不少啊,那要不我給您賠個罪?”
“哎呦呦,冤枉,真的是天大的冤枉吶。奴才們自問伺候主子一向盡心盡力,何曾說過這樣的話啊。若主子瞧不上奴才們蠢笨也就罷了,何苦平日恭恭敬敬待着,臨走卻要反咬奴才們一口呢?您想想,您七歲到明燭山的時候燒的眼睛都睜不開,是誰親自把您背上了山,您如今這話不是在戳奴才的心窩子麽?”
溫蕊淡淡笑着,利落幹脆地賞了他一巴掌。
“托大拿喬說的就是公公這樣的人了吧?侍奉主子是你本分,如今你卻拿着自己的本分邀功,我倒不知平日真該你操心的分內事,你做了幾件?”
老太監似是被激怒了,全然忘卻旁邊還有一個只手遮天、殺人不眨眼的孟恪,捂着臉便惡狠狠地反駁:
“殿下是主子不錯,可什麽樣的主子好端端不住在金碧輝煌的宮裏,偏要住到這荒僻的明燭山來還要奴才說明白麽?您以為今日回宮就得了榮寵了?呸!這明燭山上下除了您那個不知是接您回去不過做個藥引子罷了,您自己還真擺上譜了?”
“掌嘴。”孟恪冷淡的聲音傳來,驚得老太監一身冷汗忙跪地求饒。
孟恪看也不看他,徑自為溫蕊引着上步攆:“如此怠慢主子的奴才在臣手下還沒有過,是臣失職讓殿下見笑了。”
話音剛落,他身後的幾個番子便将明燭山的大小太監們全部摁在地上掌嘴,四周只剩掌嘴聲和太監們細碎的嗚咽聲。
溫蕊回過頭瞧了一眼,欲言又止。
“殿下有話,不妨直說。”孟恪以為她是不忍心想給他們求情,這才裝模作樣問了一句。
哪知溫蕊望進他的眼裏,緩緩笑開:“聲音這樣輕,孟掌印是不給手下番子吃飽飯麽?”
“……”孟恪黑了臉,沉聲道:“你們都聽到了,再不把你們的看家本事拿出來,往後都可以不用吃飯了!”
得了孟恪的令,下手的幾個就再沒了顧忌,嗚咽聲很快就化作了撕心裂肺的哭喊,皮肉綻開的血腥氣也一點點漫過來。
溫蕊歪頭看着,她是很多年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了,不過此刻卻沒有半點不适。
倒不是她心狠,只是他們中的哪一個,都算不上無辜。
她向來不是個以德報怨的人,更是從沒打算過為他們開口求情。這些年來他們對她的怠慢欺辱是真,她如今的火上澆油亦是真,勉強算是打個平手,兩不相欠吧。
“臣知殿下明燭山八年受苦良多,一頓責打定然不解殿下胸中怨氣,您只需點點頭,臣自然有法子叫他們苦不堪言。”
溫蕊卻眨了眨眼,淡淡道:“不必了,這就夠了。”
笑話,剛才嫌他手下的人下手輕了,現在卻說這就夠了。
孟恪垂下眼,這個九殿下可比他想的難纏多了。
溫蕊像是看不見孟恪的質疑,坦然地坐在步攆上玩指甲。
她前世就知道孟恪是個狠人,蟄伏在宮中八面玲珑,到最後她被扔出來做替罪羊了,他還能穩穩當當地在她二哥身邊繼續權傾朝野。
如今又生生地把她往套裏引,想拿住她苛待下人的把柄。可她心裏清楚得很,她就是不答應,這些人也活不過今天,她才不會上趕着讓他算計。
“只是還有一事要請孟掌印費心,我如今差個貼身侍奉的宮女,孟掌印看着指一個來吧。”溫蕊眯着眼,在一衆随行的宮女裏細細打量。
她記得,這一波宮女都是剛進宮就被派了這個差事,所以底子都還幹淨。與其讓回宮後不知根底的人來做事,倒不如先在這裏面擇一個。
孟恪目光一定,随手指了一個名喚“阿銀”的小宮女來,那小宮女盤着雙髻,巴掌大的一張臉看着奶裏奶氣,活像個孩子模樣,大約剛入宮不久的樣子。
她雖然還有些怯生生的,但看着是個懂事兒的。
溫蕊點了點頭:“那你以後就要跟着我了,先說好我這裏可不養別人的狗。”
阿銀對上溫蕊水汪汪的一雙眼,把頭埋得更低了:“奴婢是掌印指派的,定會盡心盡力伺候好主子。”
溫蕊無奈地嘆了口氣:“看來孟掌印平時過于嚴苛,把你們一個個都吓得不輕。”
阿銀不知所措地向孟恪望去,孟恪反倒氣笑了:“別瞧我,再瞧殿下怕是要疑心你是我安插的細作了。”
阿銀又福了福身道:“奴婢會好好做事的。”
溫蕊不禁莞爾拍了拍阿銀的肩,算是定了她的心。
“那就趕緊動身吧。落了雨路上就不好走了。”指揮着擡步攆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山下去了。
孟恪望着天上濃得化不開的黑雲,沖身後的番子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明燭山的大小太監們便立即被人捂住口鼻斷了呼吸,拖到後山的野林裏喂狼。
“怠慢主子,就是這個下場,都看清了麽?”孟恪轉了轉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往後再有,便拖去東廠剝皮拆骨,磨粉落井。”
轟隆隆的雷聲陡然響起,緊跟着就噼裏啪啦地落下雨點,擡步攆的幾個侍衛得了溫蕊的令,很快趕進了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