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寒地獄

一池幽藍的水蕩開，浮銀睜開眼睛，眸中逐漸清明。

她已經回到了鬼界了？

“你醒了？”

耳邊傳來一聲輕柔的呼喚。

浮銀頭還疼着，不由得煩悶起來，她明明跟醒風說過每次自己輪回結束後不要急着喚自己的。

不對，她偏過頭，醒風呢？

眼前分明是一個陌生的人，浮銀揉了揉太陽穴，凜聲道：“醒風在哪？你又是誰？”

醒風是虛渡唯一的擺渡人，他現在不在，反而讓別人抵了他的班。

“姑娘你，”眼前的人吓了一跳，随即解釋道，“原來的擺渡人犯了事被關押起來了，現在虛渡的擺渡人是我。”

“我叫明川。”明川笑着指了指自己。

浮銀蹙眉，“醒風被關起來了？”

明川點點頭，道：“我也不太清楚，虛渡無人，才派我來。”

浮銀知道他什麽也不會知道，也沒有再問他。

靠近岸邊，她起身準備離開，不料明川卻急匆匆叫住了她。

“姑娘，你不用去看八苦梵生鏡嗎？”

明川知道浮銀每次的流程，連往生舟都沒靠好，就提醒了她。

浮銀站在原地，鬼界的氣息讓她渾身冷冽。

她默然地搖搖頭，這一次輪回比往日的深刻許多，過往的事連細枝末節她也镌刻在心，難以忘卻。

心髒還在隐隐作痛，浮銀低頭，吐出一口濁氣。

她回頭道：“還麻煩你，請帶我去找三啖君。”

明川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三啖君即是鬼主。

這位女子到底什麽來頭，要直接去見鬼主。他也不便推辭，将浮銀帶到鬼主宮殿門口便停下來了。

浮銀向他道謝，兀自推開了門。

門是虛掩的，仿佛裏面的人早已知道有人要來這裏。

浮銀緩步往前走，用手撥開兩旁的黑色紗簾。

四周燃着蒼白的鬼火，冷飕飕的。

正對着的堂上仿佛坐着一個人，一身黑色的如水長袍，眸光暗沉。

浮銀向前走了兩步，在不近不遠處低下頭，行禮道：“三啖君。”

“浮銀，你回來了？”三啖君高坐于堂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浮銀。

浮銀擡起頭，直直對上三啖君的目光。

“您早就知道我會回來？”

三啖君背過手，從堂上信步下來，走至浮銀面前。

“我知曉你前幾次輪回的時長，這次估摸着差不多你該回來了。”

見浮銀沒有說話，他繼續道：“八苦凡生你體驗的差不多了，回回都是慘死，值得嗎？”

三啖君一向是個話痨，浮銀是知道的。

只是他這次的話似乎意有所指，浮銀眼睛轉了轉，淡淡道：“三啖君，我每次進入八苦凡生您都能窺探到，不是嗎？”

三啖君面色微動，沒有說話。

浮銀沒心情跟他猜啞謎，只道：“沒有什麽值不值得的，反正一切已經結束了。”

“你知道我沒有找齊東西，長生燭燃盡了。”

“浮銀……”三啖君垂下目光，伸出手想搭在浮銀肩頭安慰她。

浮銀側過身躲開，她眼中早無悲喜，只不鹹不淡道：“我不知道是何人跟您說了什麽挑撥的話，我也不想知道。”

“我聽聞醒風被關押，我只想知道他在哪？”

三啖君看着浮銀堅決的樣子，嘆息道：“醒風違逆夜游神，送你下輪回，現在被關押在八寒地獄。”

“什麽？”

浮銀錯愕。

八寒地獄乃是最為窮兇極惡之人才會被關押的地方，寒氣逼人，萬物不生，連最兇狠龐大的魔物也在裏面存活不久。

醒風若是被關在那裏該受多少苦？

他還拼盡全力将自己和煎水送出來，卻害的自己被關進了八寒地獄。

浮銀咬唇，轉過身跪在三啖君面前。

“此時皆因浮銀而起，我知道三啖君身為鬼主不好有所偏私。故我請求代替醒風來承受八寒地獄，放他出來。”

三啖君看着浮銀拜倒在地，一副他不答應就不起來的做派。

他兀自嘆息，自打浮銀來到鬼界，他便知道浮銀是個如何執着之人。

思慮良久，他無奈地點點頭。

“你去吧，”三啖君背過身，長袍垂地，從浮銀面前拖過去。

“八寒地獄，願你能撐過去。”

浮銀被兩個戴着面具的小鬼押到了八寒地獄前，方打開結界，一股子刺骨的寒氣便襲了過來。

兩個小鬼承受不住，把浮銀退了進去，便關上結界離開。

寒風吹得浮銀長發飄搖，她瑟縮了一下，繼續向前走去。

風中帶着雪點，她的肩頭很快覆蓋上一層薄薄的雪。

沒走多久，她看錢不遠處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

浮銀加快了腳步，腳下的雪層越來越厚，她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上。

她呼吸急促起來，每一口氣息都是那樣的冷冽。

直到她看清醒風的臉。

醒風獨立在雪地中，他眼睛緊閉，唇色蒼白，臉眼皮上的青筋都那樣清晰。

他渾身上下覆着一層厚厚的雪，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個雪人。

浮銀不知道醒風在這裏呆了多久，他只恨自己白白浪費了這一段時光，辜負了他所做的一切。

“醒風。”她輕聲道，聲音顫抖。

醒風沒有反應，依舊緊閉着眼，像是睡着了。

浮銀緊咬着嘴唇，低下頭來，一滴淚落在醒風身上。

醒風沾滿雪花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通紅的眼睛。

他看見了浮銀，露出微笑。

醒風擡起皲裂的手指輕輕撫摸着浮銀的面龐，聲音細弱。

“你回來了？”

浮銀含着淚點點頭，“我回來了。”

她上下打量着醒風，又不禁一陣心酸，“我回來了，讓你，辛苦了。”

醒風搖搖頭，身上的雪簌簌落下。

“不辛苦，你平安回來了就都值得。”

“醒風，我對不住你。”浮銀低下頭，她失敗了，前功盡棄，再無可能。

醒風卻握住了她的手，搖了搖頭。

“浮銀，你為什麽總要覺得對不住別人呢？你吃了那麽多的苦，應當是別人對不住你。”

浮銀嘆息，眼前彌漫開白霧。

“醒風，我失敗了，”她肩頭顫動，緊緊閉着眼睛，“是我太高估自己，我什麽都做不到。”

“餘下這些時間，我只能留在鬼界，默默等待我的結局。”

聽着她的話，醒風面色微動，握着浮銀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他不安地打量着浮銀，道：“浮銀，你在說什麽，不要這樣覺得自己……”

“好了，醒風。”浮銀松開他的手。

“你走吧，我已經向三啖君自請代替你受過八寒地獄，以後，我也只想呆在這裏。”

“浮銀！”醒風神色一凝，他想勸告，卻看懂了浮銀堅決的表情。

浮銀背過身，閃躲着醒風的目光。

“你若不走，我們就兩個人在這裏受過。我一回來，煎水也必定會回來，我希望有人能照顧她。”

醒風聽懂了浮銀話中的意思，她只想一個待在這裏。

他不知道浮銀在輪回中遭遇了什麽，也不知道她心有多決絕，才會決定封閉自己。

最終他只能點點頭，起身離開。

在離開之前，醒風留下一句，“浮銀，我會來看你的。”

浮銀待在原地，身上寒冷地沒有知覺。她知道醒風是在安慰自己，八寒地獄，關押罪犯，無人能進。

她會在這裏呆多久，她也不知道。

八寒地獄裏的時間似乎比外面過得要慢，浮銀日日呆在原地，看着雪在眼前滿滿累積，又從底部開始消散。

這裏永遠是一望無際的蒼白，雪中日不停，寒風似刀，刮擦着身上每一塊肌膚。

浮銀合上眼是一片黑色，睜開眼又是一片白皙。

黑白之間的界限逐漸模糊，不過是眨眼的分別而已。

風起雪落，一年便這樣過去。

越靠近羅酆山，附近住的人便越來越少，高逢鶴連個住的地方都找不到，近幾天便是靠着棵樹或者石頭和衣而睡。

羅酆山不愧是鬼界的地盤，一到晚上便是鬼哭狼嚎，好在他晚上睡覺睡的死，什麽也聽不見。

腳方踏上羅酆山，眼前便逐漸顯露出一個黑沉沉的門樓，高逢鶴擡起頭上面赫然寫着羅酆山三字。

他深吸一口氣，緊了緊肩上的包裹，邁步前去。

一條黑色的長河在耳邊呼嘯，高逢鶴側過頭，心裏泛起嘀咕。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鬼哭河？

他膽戰心驚地顫了一下，穩定心神後，繼續朝着門樓走去。

耳邊傳來嘶嘶如蛇的聲音，高逢鶴預感不妙，拼命往前跑去，忽地腳下像是被什麽絆住，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身上的包裹也被扔了出去，裏面的東西散落一地。

高逢鶴擡起頭，手在地上抓了一把。

黑漆漆的泥土泛着濕意，他湊近一聞，一股血腥氣。

他支撐着起身，發現自己剛好跌倒在門樓之後。

身後的羅酆山門樓忽然化成一團黑氣消散。

高逢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污漬。

他轉過頭朝周圍看了看，他被困在一個無邊的黑境之中，周圍滿是殘垣斷壁還有枯枝孤墳。

耳邊傳來不斷的嘈雜的聲音，似哭似笑，沖撞着人的耳膜。

高逢鶴低下頭使勁晃了晃腦袋，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平地刮起大風，墳頭上的泥塵被風揚起，逐漸形成一個扭曲的形狀。

“一個凡人，竟敢闖入羅酆山。”

那聲音清晰又模糊，不像是一個人說出來的，像是無數個聲音雜在一起，帶着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