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六）

浮銀愣了一瞬，不知怎的，越陷入壑泠的懷抱越像找到了一個情緒發洩的場所，不受控制地癟嘴哭泣起來。

壑泠無奈地拍着她的背，眼睛注視着流星雨劃落之後重歸平靜的天際。

浮銀吸吸鼻涕，意識到自己将眼淚鼻涕都抹在了壑泠身上，她抽噎道：“對不住神君，将你衣服弄濕了。”

“無礙。”壑泠淡淡道。

浮銀平複好心情，行禮道：“得罪了，神君。我方才還以為你死了……”

壑泠哼笑一聲，靜靜注視着浮銀，

“對不住，得罪了，你就只有這兩句話想說？”

浮銀嘴巴微張，意識到自己或許說錯話了，垂着首一言不發。

壑泠笑了一下，眼裏帶着淡淡的笑意，“我才不會死，就算我死了，你來觀星臺祭奠我算什麽？”

“我死了可不會變成星星。”

他步步走到觀星臺邊，雙手撐着欄杆。

浮銀跟過去，細聲說：“他們說你在羅酆山遇伏，我才……”

“我的确在羅酆山遇到了魔界的伏擊，”壑泠淡淡道，像是在說一件尋常不過的事，“但是，浮銀我很厲害，我闖出來了，他們傷不了我。”

浮銀看着他的眼睛，神君的厲害，肯定是她一階小小星女所看不穿的，反正就是很厲害。

壑泠的眼神也像是在證明這一點。

夜，漸漸濃郁，空氣中流動着冷冽的氣息。

星辰當空，一輪淺淺的彎月底下缭繞着雲絮漸行漸遠。

“你知道神仙死後會去哪裏嗎？”

浮銀撓了撓後腦勺，遲疑道：“神仙，會死？”

壑泠轉過頭，認認真真地跟她對視，

“神仙雖有長生，但免不了會有魂飛魄散，重歸混沌的那一天。”

“人死後會去鬼界，坐上虛渡上的往生舟，再穿過輪回道。神仙死後會墜入萬生長河，消去肉身，洗去仙骨，成為其中一滴無息弱水。”

他轉過頭，看見身側的人一臉嚴肅，像是在思索什麽。

浮銀眼睛擡起，認真道：“我是一顆星星，我死了會怎麽樣？”

壑泠笑了一聲，摸了摸她的頭，道，

“你可不能死，萬一你死了，這天上就會少了一顆星星。”

浮銀聳聳肩，眼神游移道：“這天上有那麽多星星，少一顆誰能看出來？”

“我能。”

壑泠看着她，眉眼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真誠。

浮銀遲鈍了一瞬，旋即輕聲道：“那神君，你也不許死，我還沒去過巫山，我想去巫山看看。”

“你怎麽就知道玩啊。”壑泠神君用手指點了一下她的額頭。

随機他兀自靜默下來，靜靜地注視着浮銀，瞳孔卻逐漸失神。

數年來，他是九重天唯一的神君。

而神君，是為了保護六界而生，也注定為了六界而犧牲。

沒過多少時日，駐守在鬼界與神界之界的天兵就傳來了消息，說是魔兵已經在羅酆山排兵布陣，意圖功上南天門，并向九重天送來戰書。

聽聞天帝大怒，當時就将魔界的戰書拍在桌案上，號召了幾位頗有名望的天君來到天宮，除了派人去其他界域求援，還組織了大批天兵天将，且由神女之子壑泠神君帶領，去誅伐魔族。

續夏幾人都收拾了包裹去安全的地方避難，唯有浮銀坐在原地忐忑不安。

“浮銀，你東西收拾好沒？”真梳回頭看了浮銀一眼。

浮銀頓了一下，随機站起來道：“我等會在收拾。”

真梳嘆了口氣，以為她是害怕，故來安慰道：“別害怕，上頭還有那麽多仙君、神君，咱們不會有事的，嗯？”

浮銀目光閃爍，“我知道，我等會就會去收拾。”

一個小星女急匆匆地跑進來，肩膀上的包裹一撞一撞的。

她氣喘籲籲，定了片刻道：“壑泠神君在南天門派兵列陣，即将下界了！”

浮銀聞言倏地站起來，她兩只手交握起來，焦灼地摩挲。

“浮銀，你怎麽了？”續夏有些疑惑。

“我先出去一趟，馬上就回來！”浮銀像離弦之箭一樣沖出去。

續夏還沒反應過來，連浮銀的影子都捕捉到了。

“唉，這家夥，最近怎麽了？老是這樣莫名其妙的。”續夏不解地喃喃道，想着把自己的行李整理好再去幫浮銀整理。

浮銀踏過天階，那是她和壑泠一起散過步，賞過風景的天階，一階一階綿延向不知處。

如今只剩下依舊纏綿缭繞的雲絮。

她向前拼命跑着，冷冽的空氣灌得胸腔發脹。

眼前已經能看到模糊不清的南天門的影子，下面整整齊齊排着無數擐甲執兵的天兵，他們高聲喊着出征的口號，激勵着士氣。

浮銀站住，手中緊緊攥着欄杆。

小神君就站在軍隊正前方，他穿着銀白色的盔甲，手持銳器，意氣風發。

他俯身只手戴上玄鐵面具，面具下的唇角微微揚起。

浮銀呼吸一滞，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

她睫毛顫了顫，似乎對上了神君那面具未曾遮掩住的凜冽的目光。

那目光微變，似乎更加堅定了一些，似乎在說，等我回來。

浮銀輕輕彎起嘴角，內心閃過一道聲音。

神君，定會凱旋。

即便是要戰，每日的布星也是不可免去的。凡人要通過星相來判斷天氣，福禍等等，除了雨雪天氣，一日不可偷懶。

浮銀布完星就會一個人留下，靜靜地蹲在那裏，盼望着像那日一樣等着那個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如果再見到你，我想要告訴你。

浮銀的臉騰就紅了，她忍不住羞赧地垂下頭，将通紅的臉埋在雙膝之間，笑個不停。

小神君，若你能看到天上的星星，記得想起我。

我還在等你。

一顆星星落入眼底，很快被一抹血紅遮過，壑泠擡起手，冰涼的銀甲貼在他臉上。

這場大戰一直打到羅酆山邊緣，魔神大開殺戒，設下誅神結界，打得天兵節節敗退。

壑泠靠在崖邊，夜幕上升，星辰懸懸而望。

“神君。”天兵主将上前簡要行禮，随即直接道，“誅神結界傷了我們不少天兵，我們現在幾乎都沒辦法靠近魔軍。”

此戰打了一旬之久，久戰不是良策，他也明白。

壑泠垂下眼睛，胸前的玄甲湧出淅淅瀝瀝的鮮血。

主将震驚，趕緊上前，“神君，您受傷了？”

主将在九重天掌管軍隊許久，也知道這個神君能力卓然，但是到底年輕，如此折損在神魔大戰中太過可惜。

“無礙。”

壑泠淡淡回道，擦去了身上的血。

“妖界和東海的将士呢？”

主将垂下頭，“也折損很嚴重。”

壑泠沉靜下來，慢慢離開山崖遮住的角落，沐浴在深黑色的天際下。

月光落在他身上，身上的銀甲反射出銀光。

眼前是滿目蒼夷的羅酆山大地，傷痕累累的士兵，還有不斷逝去的生命。

他垂下目光，翻開手掌，露出滿是傷痕的掌心。

五指輕輕蜷起，而後握住，攥得指節作響。

他在下一個決定，這個決定他用了很長時間來思考，如今迫在眉睫，他又用很短的時間來決定。

再打下去，損傷只會更重。

“讓他們撤兵，能保多少就保多少。”

“神君，您說什麽？”主将上前，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

壑泠的背影靜默沉着，像是屹立不倒的一棵松樹。

“我們不能輸，也不能讓再多的人傷亡了。”

“一舉拿下魔軍的命門，讓他們永世不得再危害六界。”壑泠的眸中閃過一道凜色。

主将似乎聽懂了神君的話，他反應過來，神色一陣慌亂。

“神君，您……”

他嘆了一口氣，知道壑泠做出的決定不容更改，也是目前唯一的辦法了，他跪在地上，俯身一拜。

“神君大義。”

壑泠閉上眼，心中竟然有隐隐的不舍。

他一直都明白，為神的使命，只是，有些遺憾。

那個人，他要失信了。

轟隆一聲雷聲劈過，浮銀驚醒過來，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閃電，一顆心上下不安。

豆大的汗珠滴下，浮銀換了一口氣，仍然無法平靜。

她們現在已經不住在玄星堂了，所有人搬去了更隐秘的地方，幾乎聽不到外界的聲響。

浮銀心中奇怪，壓抑着不安。

門外響起嘈雜的聲響，那聲響似乎從遠方傳來，影影綽綽，聽不清楚。

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好像只有她被噩夢驚醒，浮銀掀開被子，披了件衣服，赤腳踩着鞋子挪到門口。

就在此刻，一陣狂風吹開了大門，浮銀緊緊抓住披在肩上的衣服，生怕被吹跑了。

也是此刻，她看清了外面的境況。

狂風肆虐，一棵樹從中間斷裂，倒伏在階梯上，漫天是飛揚的沙塵，讓眼前的景色模糊不清。

風刮的天地搖晃，日夜颠倒，不知今夕是何時。

浮銀一陣不安，她打開結界，赤腳跑了出去。

她一路逆着風，看到許許多多跟她相異方向的人在跑，他們神色慌亂，滿面不安。

總算抓到一個還算臉熟的人，她抓緊時間問道：“這是發生什麽了？天怎麽這樣黑沉沉的？是不是南天門被攻破了？”

俠雙看了她一眼，抱了抱手中的包裹，答道：“我也不知道，但是聽說司命星君回來了。戰況很是不好，你也趕緊找個地方躲好。”

他一句廢話不多說，抽出自己被浮銀拉住的衣角，匆匆往前跑。

浮銀放下手，呆呆地站在風中。

星君回來了？

那是不是說明神魔大戰告捷？可是為什麽還會這樣？

浮銀擡起頭，看着天上的黑色漩渦，越來越大似乎即将吞噬一切。

她沒來得及梳頭發，一路披散着頭發走到靠近南天門的地方，鼻尖一股血腥氣愈加濃烈。

浮銀向前一步走，不由得一愣。

眼前是一片傷痕累累的殘兵，他們互相包紮着傷口，遍地哀嚎。

在人群中，她看到自己的師父司命星君，他也受了傷，左臂被包紮着，正到處徘徊查看。

“星君。”

浮銀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