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你

高逢鶴怔怔看着浮銀眼底的月色，終是開口：“我也是這一刻才明白。”

“因為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浮銀。”高逢鶴頓了一下，随即他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他眼裏柔軟許多，

浮銀，我喜歡你，我是一個普通人，我的喜歡也很普通。我喜歡你笑的樣子，喜歡你煩擾時深深蹙起的眉頭，喜歡你的眼睛，甚至你手指蜷起微微突起的骨節我也喜歡。

我不知道喜歡該是什麽樣，但現在，我想一個普通人的喜歡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高逢鶴揉了揉兩邊臉蛋，有些洩氣地趴在欄杆上。他知道現在的浮銀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聽不懂，可是正好，他也沒有勇氣在清醒的浮銀面前說這些。

月色依舊，秋意料峭，兩人的臉上都起了一層薄汗，像是結了霜。

……

浮銀心中轟的一聲如雷貫耳，她擡起眼睛，無望道：“不是這樣的。”

她覺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而這一切的一切的背後有太多她無法顧及的部分，這恰好也是她內心最想粉飾的部分。

浮銀失語，她的确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麽要拿不死樹之花，在事情塵埃落定之前，她要将這件事爛在肚子裏。

持劍的高逢鶴嗤笑一聲，身後的不死樹上鮮紅的花朵悄然從枝頭斷裂掉落，在落下的過程中慢慢枯萎，花瓣卷曲焦黃，落到地上時已經深黑一片。

高逢鶴看着浮銀震驚的神色，眼裏的冷漠更甚，他滿臉不屑的開口道：“浮銀，你從來不肯承認你的無能。”

又是這句話，浮銀開始喘息，不定的心神如同潮水淹沒着她，幾乎要将她溺斃。

“你做不到的。”高逢鶴慢慢靠近浮銀，在咫尺距離之處停下，漠然凝視她。

“你的花，已經枯萎了。”

他垂下目光，指引着浮銀。

浮銀愣住，高逢鶴的話如同一支利箭，從長空而來，直中浮銀眉心。

浮銀一陣眩暈，嘴裏說出來的話也支離破碎。

“你什麽意思？”

眼前的景象不斷後退，高逢鶴的模樣模糊又清晰，一層浪打過，接着便是無邊的藍與泛起的白沫。

鹹腥味迎面撲來，浮銀睜大眼睛，顯然，這裏不再是守明山。

“這裏是萬生長河。”高逢鶴看着她，為她讓開一條可以看清的道路。

而浮銀的眼前，浪打過之後，她瞳孔中映下的不過是一條幹枯的河道，與平常無異。

“不可能，”浮銀喃喃着，六神無主地跌坐在地上。

萬生長河枯涸了，複生之術的最後一味藥沒有了。

“你的河，幹了。”高逢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浮銀倒吸一口涼氣，她的呼吸變得遲緩，動作變得遲鈍，指縫間滿是幹枯河道的黃泥。

“你的燭火，也滅了。”

浮銀閉上眼睛，她顫抖着拿出藏在身上的長生燭與不死樹之花，長生燭燃盡最後一點光芒，永遠陷入了歸熄。

而那多鮮紅的不死樹之花慢慢浮上半空，在浮銀眼前卷曲枯萎，頃刻間化為烏有。

浮銀怔怔，就這麽站在幹涸的萬生長河中，她無措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後知後覺傳來，幾乎将她摧毀。

她同一時間既看不見來路，也看不見歸途。

高逢鶴仍然在她身後，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浮銀，你後悔嗎？”

浮銀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空洞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她幹裂的唇瓣開合，發出的聲音微乎其微，像是在以自己說的。

後悔嗎？

從最開始，從九重天水雲澗那聲微弱的呼吸開始。

浮銀按着自己胸口心髒的位置，她閉上眼。

問心，有悔。

她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連同近乎鬼魅的聲音，高逢鶴停在她身後不遠處，凝聲道：“你什麽都做不到，這是注定的。”

“還有一樣東西你永遠也拿不回來——”

“啊！”浮銀怒目圓瞪，嘶吼起來，她手中的菩提月朝前刺去，直直捅入面前高逢鶴的胸膛裏。

也是在那一瞬間，高逢鶴的身影便成幻影消散，連同周圍的景象。

浮銀感到自己在墜落，她呼吸一滞，無感全失，整個人落入深淵。

高逢鶴感到胸口一陣刺痛，下意識護住眼前的浮銀，要說的話在他口中截成一半。

鮮血淋漓，他顧不上疼痛，握住了浮銀拿着菩提月手，慢慢地說話，似撫慰道，

“浮銀，你怎麽了，快把刀放下。”

浮銀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像是經歷了什麽痛徹心扉的事情。

高逢鶴趕緊抓住她的手，胸口的疼痛讓他身上不住地冒着冷汗，渾身都僵住。

“浮銀，浮銀？”高逢鶴注視着浮銀的眼睛，想要知道些什麽。

他知道是浮銀的心魔作祟才會讓她出手，高逢鶴忍着疼痛細語道：“浮銀，無論發生了什麽，那都是假的，你不要相信。”

浮銀的眼睛依舊空洞，下一瞬她閉上眼睛，整個身體軟下去。

菩提月落在地上，化成一道光影。

高逢鶴眉間皺起一個川字，在浮銀倒地的那一瞬趕緊撲過去将她護在懷中，兩個人一起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高逢鶴胸口的血糊了浮銀一臉，他來不及關心浮銀有沒有受傷，就疼得暈了過去。

等他再醒來時，自己已經躺在床上了。

程輕舟看到他醒了，眼裏有半分欣喜還有半分擔憂。

“高公子，你醒了？”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程輕舟将大夫來開的藥煎好遞給他，趕緊坐到窗邊問。

高逢鶴低頭吹着滾燙的藥汁，答非所問道：“浮銀怎麽樣了？”

“浮銀已經沒事了，倒是你，怎麽還把自己弄傷了？”瑟瑟推開門進來，帶來一串刺眼的日光。

“你們總是拿小程道長當郎中使，這也不行啊。”瑟瑟拍了拍程輕舟的肩膀，嘆息道。

瑟瑟坐下，表情變的正經起來，她審視的目光看得高逢鶴心裏發毛。

“老實說，是不是中了心魔的浮銀突然發瘋傷了你？”

見瞞不過去，高逢鶴只好點了點頭，将昨夜浮銀拿着菩提月傷了自己的事情全盤托出。

聽完了一切，瑟瑟不禁感嘆，“浮銀的心魔竟然如此兇殘？”

程輕舟沉默了許久，似乎是下定決心道：“浮銀也不知何時能擺脫心魔醒過來，現在如此危險，我建議高逢鶴你也不要再——”

“不行！”高逢鶴突然道，然後便是一連串的咳嗽，牽引着他的胸口未愈的傷口泛着痛楚。

他垂下眼睛，松下來的劉海襯得他像一只可憐巴巴的小狗。

“浮銀不是故意的，是因為心魔她才會這樣。”

“程道長，”高逢鶴擡起眼睛看着程道長，“這點傷根本不算什麽，我還能動呢！”

程輕舟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接着把目光移向了一旁咬着蘋果的瑟瑟，

“這樣吧，瑟瑟你就跟高逢鶴一起照顧浮銀行嗎？”

瑟瑟咬着蘋果的動作一頓，一雙圓眼睛骨碌碌地轉。

“怎麽，瑟瑟你有什麽問題嗎？”程輕舟轉過身，看着瑟瑟擡起了眉頭。“你忘了之前浮銀還……”

“知道，”

瑟瑟舉起手示意他閉嘴，她咬着蘋果含糊不清道，“我心中還是記挂着我的救命恩人的，你在這什麽逞英雄。”

“還有你，”她起身，伸手指着高逢鶴，“傷沒好別給老娘找事哈。”

高逢鶴皺眉，詫異地目送着瑟瑟的背影。

“這只狐貍，”他盤腿坐在榻上，看着程輕舟一臉無奈道，“煩請程道長趕緊把她抓起來。”

高逢鶴背對着窗子，他只要微微側過身，就可以看到窗外晴朗的白日，榆錢樹的枝桠伸出，點綴着枯黃了一半的葉子，在陽光下微微飄搖閃爍。

程輕舟嘆了口氣，注意到外面瑟瑟的腳步漸遠，他壓低了聲音道：“高公子，現在沒有別人，你告訴我，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高逢鶴一愣，他沒想到程輕舟能發現自己有所隐瞞，他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睛，欲蓋彌彰道：“什麽都沒有啊，程道長你在說什麽？”

程輕舟像是早就猜到了，他輕輕哼了一聲，伸出手在自己掌心劃了劃，“我早就猜到你有什麽不肯告訴我的，你信不信我一個口訣，你就什麽都說出來了。”

高逢鶴如逢驚雷，往後挪了挪。

程輕舟若有所思轉了轉眼睛，他得意地一笑，眯起眼睛道：“讓我猜猜，你是不是喜歡浮銀姑娘？”

高逢鶴眼睛瞪得滾圓，一臉寫着你怎麽知道。

“你這家夥，”他捂着自己的心口，“還真有讀心術，這麽濫用你宗門允許嗎？”

程輕舟拍了拍灰撲撲的道袍，轉變臉色道：“你表現那麽明顯，誰看不穿。”

“你一看見浮銀，眼睛裏面就像有星星一樣；浮銀一受傷，最火急火燎，焦頭爛額的也是你。”

高逢鶴聽見程輕舟的話，不由得斂眉耷眼起來。

他撓了撓頭，扯得傷口一陣劇痛。

“有這樣嗎？沒有吧。”

程輕舟站起來，俯視着他，開口便是正經的文字，“我信奉大道，人妖殊途——”

“浮銀她不是妖，”高逢鶴下意識說出，他說完便頓了一下，“不，我說的是，她是一只好妖。”

“我跟浮銀之間，不是人妖殊途，是她太好，而我太過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