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一

1.

“作為一個學生，你所能了解到最煩人的東西是什麽當然是作業！”卡蘿又開始在我耳邊大聲抱怨。“所以說為什麽這門選修課這麽嚣張？五千字的論文，那老頭子瘋了吧！我一開始聽說它是水課才選的，真是浪費時間……”

我嘆了口氣，擡起手拍了拍卡蘿的肩，“比起抱怨你還是先想想要寫什麽吧。這樣比較實在。”卡蘿翻了個白眼“你是什麽詭異的書呆子啊。”說着，她也嘆了口氣“那你想寫什麽？”

“還沒想好，先去吃飯吧。”我拉着卡蘿，加快了腳步。

去往學校食堂的最近小道中途一定會經過一個名人紀念公園，過去從此經過我大多只是目視腳下，看自己的路，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不過，在這樣一個時代，還有誰會去真正的關心誰呢。而說是公園，實際上也不過就是擺了幾十臺全息投影，種了些許綠植的消遣之處罷了。我随意地向四周掃了一眼，卻忽地被一尊人像挂住了視線。

那是一個青年，看上去約莫二十八九，身着一套深藍的指揮官制服，一頭幹練的黑色短發壓在制服的帽子底下，卻仍是服服帖帖。他一只手指向面前的星圖，神情放松，頭微微向□□，微笑着看向他左側的另一個金發青年。那個金發青年看着黑發青年手指的位置，溫柔的笑着，一只手轉着筆。正午強烈而刺眼的陽光從他們的背後穿過，本就是半透明的投影顯得更加飄忽了。

卡蘿的話題從論文到教授再到今天的午飯，我卻完全沒有在聽。她大約也是習慣了我這樣的性格，只要偶爾聽見我的回複便能自顧自地說下去。她似乎終于發現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她身上了，便也順着我注視的方向看去。當她的目光觸及陽光與青年時，她眯了眯眼，凝神後，卻發出了“啊”的一聲感嘆。

“是他們啊，我說你怎麽不理我。”卡蘿說着，勾着我的手走近那兩尊投影出的人像“那是千年號的艦長姜如諾和大副莫洛克，長得很帥吧，可惜他們都死了有一百來年了。”

“千年號？人類史上第一艘星際母艦？”我問道。

“對啊，就是那個。”談話間，我和卡蘿已經走到了投影前，“那邊那個就是千年號的縮小投影。”卡蘿伸手，指向了人像旁的一個母艦模型。母艦的主艙室呈圓環狀，圓環的中央是巨大的曲速引擎，控制着母艦的躍遷功能，這是星際旅行的标配。模型的直徑大約只有五十公分，袖珍得有點可愛。

投影的前方立着一根高約 1.2 米的六邊形金屬柱子，柱子的頂端嵌着一塊屏幕，黑色的 PPT 式大标題“姜如諾艦長生平”釘在白底的屏幕上，顯得有些紮眼，我于是向後劃了一頁。

“姜如諾，男，生于 2443 年 12 月 29 日。是人類史上第一艘星際母艦的艦長。畢業于國家航空航天大學。大學期間曾為‘木衛開發計劃’和‘月面新城計劃’提交過方案并成功入選。畢業後因其成績優異而被選入‘深航計劃’。在‘深航計劃’的項目中，他因其展現出的優秀領導才能和指揮能力被任命為艦長。

他熱愛宇宙，熱衷探索，在這位艦長的帶領下，千年號在役的十年間共記錄并完善星系資料 536 個，發現了 131 個宜居星球，其中三個有文明存在，還有一個甚至已經有了星際旅行的能力，也就是卡瑞人。

但他的好運似乎都在探索中用完了，2475 年 10 月 26 日（地球日）千年號在最後一次躍遷中由于未知原因出現故障，導致落點未知，艦上 372 人全部失蹤。這艘開創了人類歷史新紀元的母艦最終無聲無息地被無垠宇宙吞噬。而這位偉大的船長，用盡他的一生擁抱着這個宇宙，沉睡在這個宇宙。年僅 32 歲。”

滿滿一頁的介紹用平淡的語言極簡地概括了這位艦長的一生。将一個人用幾段有意義的符號刻錄，便能有幾人能記住他。有些人為此奔波奮鬥，視之為生命的全部意義。有些人的心思卻全不再此，視功名為棄履。話雖如此，但卻沒有人不想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之中留下屬于自己的一筆。然而生命的意義不在于此，不過，生命本身也沒有意義。

我不知道作為星際旅行的第一批人是一種怎樣的感受。但我們之于宇宙，如同沙土之于地球，毀滅了也能再生，渺小而無意義。從人類進入星際時代開始，國家的存在就已經失去了意義，人類一批批的離開地球，去往廣袤而深遠的宇宙。這是一個以星際為單位的大航海時代，星際殖民者走向那些宜居星球，一如歷史課上學的歐洲人向美洲殖民，或許人類的本性就是掠奪吧。兩百年的時間，地球人口僅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二。

“嗨嗨–”卡蘿的手在我的視線裏晃了晃，将我跑偏的思緒拉了回來。“看完了嗎？看完就翻頁啦。”

“嗯。”我再次劃了一下屏幕，後面是莫洛克的介紹。

“莫洛克.阿金斯，男，生于 2444 年 2 月 14 日。‘深航計劃’的參與者，就職于 NASA，擁有計算機與人工智能學位和航空航天工程學位，參與過千年號母艦系統 AI 的設計與制作。在‘深航計劃’中被任命為千年號的副艦長。與姜艦長在共同歷險的過程中結下深厚情誼。

千年號最後一次啓航時他因上次旅程負傷在家休養。艦船上的諾絲.伊芙暫時接替了他的職位。

昏迷中的他沒能看着千年號起飛，也沒等到它返航。

他在自己留下的手記中寫道‘我最後一次與他通話是在 2475 年 10 月 26 日，在姜他們最後一次躍遷前的三個小時。他告訴我這是最後一次探索了，結束後就能返航。當時我還盤算着，他回來時興許還能趕上聖誕節，今年我一定要讓他喝掉那杯蛋奶酒。但最終我等到的，只有千年號失蹤的消息。…我堅信他并沒有死，他只是迷路了，就像個找不着家的小孩，我一定會找到他的……’

他寫下了這本《莫洛克手記》讓他的朋友代為發表，自己則買下一艘退役的小型探險飛船，追尋着失蹤的千年號而去，也消失在茫茫宇宙。

他離開地球時是 2480 年 12 月 29 日。”

我沉默着，卡蘿也少見的安靜下來，我們無言地盯着屏幕上的白底黑字，良久，我才打破了沉默：“看完了嗎？”

“嗯”卡蘿應道。

我于是又向後翻了翻，後面主要是一些合影和零碎的介紹。最後一頁是一本電子書的介紹，它的下方附着銷售碼–正是那本《莫洛克手記》。

我突然起了興致，許是出于對二人的好奇，又可能是對未知的探求欲，也可能僅僅只是因為他們長的太帥了。我拿出終端機，買下了這本書–等等，這不就是個極好的論文題材嗎？

卡蘿也似乎恢複了狀态，又開始了她的叽叽喳喳。我也樂得有個人在我邊上鬧騰，這至少能提醒我，我仍是存在的。

“去吃飯吧？”我收起終端機，看向卡蘿。卡蘿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爛漫“走！我想吃炸醬面！上了一早的課，真是快餓死了。”她拉着我的手走着，我們并肩漫步，穿過片片綠植，穿過早已作古的人群，穿過空曠的石板小路。正午的陽光像是另一層迷霧擋在我的眼前，恍惚間我想着，這陽光，何時才能照入我的心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