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苦凡生（一）

剔銀燈引

第一卷

第一章

月光陰冷冷地照在院內的芭蕉葉上，濃重而又深邃的綠像是沾了濃墨的筆一蹴而就。

陰雲密布，很快雷聲大作。

劣質木窗被狂風敲擊，不斷開合，發出可怖的吱呀聲，支撐木窗的叉竿早就斷了也沒人來修，就這麽留着一個扭曲的裂口，不小心就會割傷人的手或劃破衣服。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不出片刻便轉化成大雨傾盆。

木窗前只有一方小幾，小幾之上有一柄只剩淺淺一彎的殘燭，燃着微弱的火光，火苗搖曳，投在牆上的影子恰如張牙舞爪的厲鬼。

炭盆裏只有點點火星和燃了半張的殘卷。

木凳一腳壓着一席薄衾，薄衾如水在夜色中粼粼發光，流向那纏繞病氣的床榻。

床榻之上有一個瘦弱的女子，形容枯槁，虛虛蓋着薄衾，貼合着身上起伏的骨骼。

雨打地不停，木床上一瀉而下的月白色紗簾在風中輕輕搖曳，女子清瘦的側臉半遮半掩，若隐若現，她半開的着眼皮，琥珀色的瞳孔暗淡。

浮銀展開五指，看着指腹上的紋路，一圈一圈數着。

她感覺渾身的溫度正在逐漸消散，腦海卻清晰又混沌，兩股記憶像不斷打着架，争搶着在她腦中占據一席之地。

纖弱的手指輕輕揉着額角，浮銀阖上眼。

暴風雨來臨前的天地總是寂靜的。

天邊一聲驚雷，閃電橫劈了開，耀眼的光直穿透木窗，映在了浮銀的臉上。

她倏地睜開眼，耳邊似乎響起了匆忙的馬蹄聲，不，好像不是，那是什麽聲音？她好像聽過無數次。

無數個暴雨夜，無月亦無星，像走馬燈似的在她腦海裏閃過，浮銀忽然感覺一陣頭疼欲裂，片刻之後，她眼角沒來由地落下一滴淚。

她渾然不覺，直到眼淚滑落到手背才後知後覺，只微微蹙了蹙眉，用指腹将眼角的淚痕抹開。

人死前最後一滴淚，是冷的，還是熱的？

浮銀靠在床邊，胸口清淺地起伏，呼吸斷斷續續，如懸一線。

她迫切地想要看見那炭盆裏被自己燃掉的殘卷上面寫着什麽，她好像不知道了。思緒如沙在指縫間流失，浮銀抓不住了。

門外傳來咚咚的敲門聲，越來越焦灼，吻合着急促的雨聲。

剎那間，天地雨不落地，陰雲彙聚在一起，塗抹成濃重的一層。

浮銀冰涼的手剛撐在床幫上便呼吸一滞，手腕從床幫上滑落，露出上面新鮮的硌痕。

炭盆中的火星砰地一下重新燃起來，火苗舔舐着那半截殘卷，點點灰燼從炭盆中升起，在半空中四散。

浮銀仰面躺在床上，呼吸慢慢停止，她閉上眼，歸于平靜。

殘卷的一抹灰燼飛到她掌心，洇化成一顆紅痣。

雨聲重新響起，天地封閉黑暗，不見一絲光芒。

……

浮銀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昏暗，不是那種黑暗，反而是幽藍的。

耳邊傳來潺潺的水聲，浮銀淡漠的目光向下移去，她發現自己正坐在一葉小舟之上，簡陋的木舟蕩漾在深藍色的水面上，蕩起圈圈漣漪。

深藍色的河水奇異地泛起白煙，煙霧缭繞地籠罩着她。

浮銀的手上還拿着那柄殘燭，另一只手扶在木舟的邊緣，她木讷地收回手，靜靜地注視着周圍。

周圍是類似嶙峋的石壁，石壁上纏繞着黑色的藤蔓，藤蔓之上生着鮮紅的花朵，鮮豔欲滴。

四起的白煙半遮半掩着這裏的光景，旁邊的石山上不見一絲雜草，只細細碎碎爬着一些蟲子，浮銀忽然感覺手心有些癢，她展開掌心，是一顆紅痣。

她淡漠的瞳孔閃着細碎的光，就像兩顆星星。

水裏傳來“咕咚”一聲輕響，把浮銀從混亂的思緒扯出來。

“浮銀？”

身側傳來一聲輕聲的問候。

浮銀後知後覺地側過身，眼中映入一個清秀的男子臉孔。

醒風搖着船槳，身上的黑色衣衫倒映着鬼域特有的流光，流光同樣從他臉上淌過，浮銀忽然心底一亮。

浮銀點點頭，輕聲道：“醒風。”

醒風松弛一笑，松開船槳，小舟就這麽靜靜浮在水面之上，自由地漂着。

“每次都是這樣嗎？”浮銀忽然問道。

醒風有些納悶，繼而搓着手指道：“每次你從輪回中回到鬼域時都會有一段時間是記憶混淆的，所以你以前提醒過我，見到你片刻後才可出言提醒你。”

浮銀垂下目光，默默注視着身下這片深藍色的水域，水面之下，沒有魚也沒有砂石和水草，只是一片幽深，看不到盡頭，有着吞吃萬物的深陷感。

浮銀呼吸一滞，木木地看着四周。

萬年前，盤古開天，斧劈混沌。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降為地，将天地上下分為神、仙、魔、妖、鬼、人六界。

這裏是九曲黃泉界，下十八層鬼域，她已經在這裏游離千年了。

“這柄長生燭能燃多久？”醒風目光投向她手裏那柄殘燭，只有淺淺一彎，不像蠟燭，反而像一灘燭淚。

浮銀反應過來他的話，歪着頭看着自己手中的燈盞，喃喃道：“或許五十年，一百年？”

“你看呢？”，浮銀睜着眼睛看着醒風。

醒風揉揉眉心，他在下十八層鬼域守着虛渡數百年，渡着來來往往輪回的人。這柄長生燭是鬼域至寶，早在五百年前掉落人間，在無盡的輪回之中就這麽燃了五百年。

原本約莫食指長的燭身已經燃地只剩淺淺一層了，上面的火光微弱，勉強攏住浮銀纖弱的手。

“可能只夠一次輪回了，人間的六十年。”

一次？

浮銀看着掌心那柄長生燭，幽暗的火光微弱地就像螢火之光，燈芯就像一葉小小的扁舟，飄搖在幾近透明的燭身上。

“你在世間歷經八苦輪回，這下好不容易找回了長生燭，就高興一點嘛！”醒風看着浮銀不太好看的臉色，一邊拿起靠在周邊的船槳，一邊細語安慰道。

浮銀默不作聲，看着掌心将熄未熄的燭火，另一只手覆在上面輕輕一旋，将燈盞化為一點小小的藍色星光，手掌一和，星點陷入那顆紅痣之中。

談話間，小舟已經輕輕靠岸。

此舟叫做往生舟，醒風是這片虛渡上的擺渡人，專門送那些過了奈何橋，飲下孟婆湯的已死之人去往下一世輪回中的。

他很早就注意到浮銀，她是整個鬼域中的異類，她沒有死，沒有魂飛魄散，卻沒有仙根，也不是人。

她游離于六界之外，為六界所不容，只能像那些神界之人所說，茍存在鬼域之中。

浮銀次次進入輪回，又次次從輪回中回來，醒風從來不去打探她的過往，他不知道浮銀是經歷了如何的苦難才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醒風看着眼前素衣女子的清瘦背影，浮銀的背脊總是那樣筆直，步履端正，就像一顆從來不願彎折的竹。

鬼域沒有竹子，他也沒有親眼見過，只從浮銀的畫上見過類似竹子的拓印。

汩汩的黑水不斷淌過鬼域的土地，咕嚕咕嚕地冒着沸騰的泡泡。

黑水中冒出一只水鬼的頭來，面色發白腫脹，活脫脫一個被水泡了三天的屍體模樣，害怕浮銀被水鬼吓到，醒風趕緊用腳将水鬼的頭踩下去，還使勁攪了幾下。

浮銀走到那黑水的盡頭，放眼望去幾乎是一個齊頂高的黑崖，黑崖上瀑布傾瀉而下，流淌着滾燙的黑水，下面的黑泉上飛着無數發着綠光的螢火蟲。

“這裏便是黃泉。”

醒風道。

周圍的鬼守看到醒風，便知趣地離開。

浮銀提起裙擺，剛想脫去鞋襪，想了想還是沒有。她注視着前方的黑色瀑布，一瞬間螢火蟲朝她飛來，纏繞在她周圍。

腳剛觸碰到水面便感到一陣刺痛，泉水滾燙，在整只腳全陷入泉水之中是卻是冰冷異常。

浮銀面色不變，整個人走入黃泉之中。

醒風詫異地看着浮銀的背影，沒想到她下去地那麽快，趕緊跟上。

浮銀步步朝那黃泉中央走去，正對着呼嘯不止的黑色瀑布，素色的衣裙連同一席青絲皆漂浮在水面之上。

到達那黑水的中央，浮銀身子一彎，整個人潛入到水底。

适應片刻後，浮銀睜開大大的眼睛，在黃泉的水底有一面碩大的鏡子，倒映着黑亮的泉面。

那鏡子上纏繞着深色的藤蔓，藤蔓上的葉子卷曲枯萎，燎着藍色的火焰。鏡子邊緣綻放着鮮紅欲滴的曼陀羅之花，仔細一下，嬌柔的花瓣之中，生着尖利的獠牙。

浮銀的薄唇輕輕抿着，醒風剛好感到她身邊，他将浮銀往後拽了拽。

“這便是八苦梵生鏡，站在這裏你就能看見上一次輪回的過往了。”

浮銀的眼睫顫了顫，眼角瞬間蕩起一片漣漪。

她暗自喘了口氣，伸出手在另一只手上劃了一下，指尖立刻冒出血珠。

血珠滴落在八苦梵生鏡中就像滴落在水面上，濺起一圈水珠。

浮銀看着鏡中自己的臉慢慢變得模糊，波紋一圈一圈蕩漾開，逐漸顯露出另一番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上一次輪回，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