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跑出去時，王強已經被小何和三個人高馬大的警察鉗制在地上，他的左右腿上的兩個血窟窿格外明顯，一條蜿蜒細長的血河順着馬路的坡度緩緩流淌。

路邊的警車中跑下來更多警察，迅速将所有人隔開，無論何穗的父母，丁玲父親如何激動地想要沖過去手刃殺女兇手，終究不敢在警察手中的槍口下肆意妄為。

許多人都舉起手機将這精彩絕倫衆人拍手叫好的一幕錄制下來，分享到朋友圈微博，迫不及待地與每個人分享這一幕。

在微博熱議榜上存活不到24小時的“焱城警察很垃圾”等一系列吐槽警方能力不足，居然能讓犯人從眼皮子底下逃走的關鍵詞，瞬間被“為焱城警察點贊”“正義永遠都不會遲到”充斥。

此前那些滿腔熱血義憤填膺的鍵盤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緊删除掉個人主頁下的沖動言論，紛紛加入了高度贊揚的隊伍。

一時間，不僅僅是互聯網，從焱城出發，乃至全中國都在褒獎稱贊焱城警署的智謀之舉，居然能算到殺人犯王強會膽大妄為地出現在丁玲的葬禮上。

記者舉着話筒站在警署大門口采訪局長，看着局長那微鼓的肚子，揚着手高談闊論的樣子，葉峰從便利店買了一瓶脈動幹脆繞到後門，正巧碰上有些焦慮的小何。

“怎麽不進去？”葉峰擰開脈動。

“他們在裏面錄犯罪事實呢，心裏憋得慌，出來透口氣。”小何大口吐着煙圈，眉眼間好像有些話夾在其中。

“憋啥？你不一直都在抱怨這案子折磨的你睡眠嚴重不足嗎？現在終于把王強抓住了，反而更煩了？”葉峰打趣道，想着昨天若不是小何帶着隊裏的兄弟出現在殡儀館後門，估計今天的他們還在水深火熱之中呢，這樣想着，葉峰認真看了眼小何，這一次，真的得好好上報給頭兒，必須要嘉獎小何才是。

“葉峰，我忽然覺得，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大義滅親這種事，”小何的臉被缭繞的煙圈籠罩在其中，他一本正經地像是在對葉峰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雖然我是一名警察，但我骨子裏其實一直都認為，愛會讓人蒙蔽內心，讓人做錯事，并且一直錯下去，但直到今天，我徹底明白了，原來我一直都以為錯了！”

“你說啥呢？！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怎麽突然這麽感性？”認識小何這麽久，老實說，他一直都是個铮铮鐵骨男兒的形象，很少會在自己面前感時傷懷，眼下，葉峰不由得感到好奇。

“你知道嗎？”小何扔下煙頭，“是王強他爸爸打電話告訴我的，他說王強肯定會出現在殡儀館，千叮萬囑我帶夠人手過去！”

“什麽？他爸爸告訴你的？”腦中好像飛進了幾只蜜蜂，嗡嗡作響，為什麽王強他父親會這麽做？為什麽他也曾給自己打過電話卻沒有明說？為什麽他那麽确定王強會去殡儀館？…

無數個問號，在小何說完後陡然出現在葉峰心頭。

“對！一開始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去，想着給你打電話說一聲，但你手機信號不好一直打不通，後來我越想越覺得不對，王強他爸爸最開始包庇他兒子，拖延時間讓他逃跑，可為什麽會突然轉變态度，主動協助我們？我以為是什麽圈套…”

“那你後來怎麽想通了？”

“我是覺得，不管是圈套還是什麽，我都應該過去，并且帶足人手，你想萬一真是什麽陷阱，他已經把你給引誘過去了，我不能坐視不理吧？至于他斬釘截鐵肯定王強會出現這件事，在發現王強之前，我其實一直都抱着懷疑态度的。”

“所以，你覺得憋得慌，是因為，沒想到？沒想到王強的親生父親居然成為了這樁案子最關鍵的人物？”葉峰明白了，徹底了解了小何心中所想，的确，這種事換在任何人身上，恐怕都是很難相信的。

“是，我不知道他是有聯系過王強還是用了別的辦法，知道自己兒子肯定會出現，但是，他的這個做法，從警察角度來說，我真心佩服，大義滅親啊，但是，如果我有這麽一個父親，老實講，光想想，都覺得恐怖如斯。”

“哈哈，”葉峰拍拍小何的肩膀，“可遺憾的是，就算你有這樣的父親，他也不會對你怎麽樣啊，你現在可是焱城刑警支隊的副隊長，前途一片光明，行得正坐的直，有你這樣的兒子，你老爸恐怕做夢都得笑醒吧。”

小何尴尬一笑，沒說話。

“走，咱們進去吧，是時候好好認識下這個老朋友了。”葉峰推開後門，臉上的笑頃刻便消失，他知道，這個他和小何因工作早就認識的王強，背後那不為人知的一面，必定如同他作案手法那般殘酷惡心。

有句話不是這麽說的嗎？

一個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正常也好奇怪也罷，都不必驚訝，因為那都是過去經歷給他性格的饋贈。

而在葉峰走進審問室時，頭頂牆角處那個亮着光點的攝像頭，鏈接的監控畫面中，王強雙手雙腳都被扣起來，雙腿綁着白紗布，臉色蒼白無光，若不是胸口緩緩起伏，真的會以為他只是一具會眨眼的屍體。

當然，如同屍體的人，又何止他一個。

王強父親側過身，臉正好對着窗戶，自從丁玲跳樓後，焱城醫院所有的房間，無論是急診室還是住院部，但凡有窗戶的地方全都圍上了鐵欄杆，一開始沒有設計這個防護欄，是希望所有病人都能在病痛難熬，身心俱疲的時候，推開窗，就能聞到醫院後花園飄上來的花香，和美好溫暖的景象，而防護欄真的會影響視野，病人身體本就脆弱如同浮萍，再加上這個封鎖嚴實的鐵欄杆，怎麽看都像是一個被囚禁在裏面，等待死亡随時降臨的，被世界遺棄的人。

原本只是醫院出于好意的設計，卻不想最終卻要為這個好意買單。

就像那些見義勇為熱心善良的年輕人，在路邊扶起摔倒在地的老人後，得到的不是感激，反而是訛詐和指責，人心，就是在這種如出一轍的事情上，慢慢泯滅喪失的。

當然，有時失去的是人心，有時是人命。

所幸，社會雖在堕落，仍還有一部分人堅守內心的底線與原則，願意為了守住靈魂最後一席安靜，不惜一切。

王強的父親就是如此，盡管此時的他，老淚縱橫，病床上的白枕頭已經被浸濕一片，但他絕不後悔。

這個世界上他了解的人不多，但王強絕對是第一個，他知道，兒子從小因為長相被人嫌棄咒罵，因此很自卑極端。

但他一直都教育兒子，作為男人，長相不是第一位，學歷金錢才是最重要的，因為學歷和越來越多的財富會幫助男人收獲更高的社會地位，有了社會地位，就不會被人貿然評價，肆意侮辱，當你的名字成為了标簽，長相身材什麽的，根本不足一提。

當然，後來兒子在他的一步步指點下成為律師了，他相信，兒子會慢慢在那個圈子裏發光發熱，成為一名出色著名的人物。

可現實永遠都走在理想的前面，老爺子的理想還沒抵達，反倒是現實給了他致命一擊，他沒想到，那個乖巧聽話的兒子，盡然把自卑和極端收進了心底，讓它們肆意生長，吞噬靈魂，最終一發不可收拾，将兒子送上了絕路。

兒子已經無法回頭，那麽作為父親的，只能帶他走上最正确的道路，殺人就要償命，犯法就得受懲，這是社會，也是規則。

無人可亵渎，也沒人能篡改。

因此他深知亡命天涯的兒子肯定放心不下自己，被他殺害的兩個無辜女孩的父母肯定會找上自己，于是他大張旗鼓地跑去殡儀館，為的，就是逼兒子出現。

其實，他也是在賭博，他在拿兒子最後一點血性來和自己賭，然而，他還是贏了，兒子真的出現了，中了自己這心酸苦澀的圈套。

老爺子慢慢坐起身，同時也下定了一個決心。

這輩子，兒子手上沾染了太多鮮血，業障太多，兩人既然有緣能成為父子，那麽有些事，父親的他就應該要為兒子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