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儀館內，往來的人并不多，除了小區裏面幾個經常和方翠華聚在一起打牌閑聊的大媽及其家屬，介紹她從事家政工作的平臺派人送了幾個花圈後便也從匆匆離去。還有幾個正坐在館內小聲攀聊的青年男女，有幾個男生堆坐在一起組隊打游戲，三兩個女生則是坐在不遠處，心疼地看着跪在安放方翠華遺體的棺材旁，一臉蒼白的範冉冉。

無論任何時候，女生總是更能懂彼此一些。

範冉冉去世的父親只有一個親哥哥，而他也常年卧病在床，發生了這樣的事即使有心卻實在無力前來，捎他兒子，也就是範冉冉的堂兄帶來了問候，此時這個身材已經發福的男人正奔走在殡儀館內外，幫忙安撫好每一個來吊唁的人。

範冉冉看着堂兄的兒子，範啓晨和嫂子坐在離自己最近的長凳上，他肉嘟嘟的小臉泛着紅暈，收起了平日的嬉笑，雖然年紀很小不能完全明白現在所發生的事情，但他對小姑範冉冉時不時傳來心疼的眼神，讓範冉冉的心陣陣發痛。

而整個館內，最吵鬧的人群，就是母親的後家了，她有兩個親哥哥，以及一個親弟弟。

大舅先來的，當走進館內，大舅媽趕忙迎了過來，一把握住範冉冉的雙手，滿臉的心疼，眼淚将落未落。

“冉冉，發生了這樣的事你怎麽不早跟我們說呢，你看你大舅，難過的兩天都沒睡覺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然後回頭看了一眼坐在一張方桌旁正觀看別人炸金花的方翠龍。“到底怎麽回事？我聽他們說你媽是被人殺害的？查出來是誰了沒？！！！”

“暫時沒有，警方還在調查，不過，應該快了。”範冉冉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房間角落正在看人賭博的大舅方翠龍，而她的注視自然是沒有逃過大舅媽的觀察，她用力拉扯了下範冉冉，“聽我說，別太傷心了啊，有什麽困難一定要告訴我們，我和你大舅一定會盡全力幫助你的。”

“嗯？既然你這麽說了，大舅媽，其實我……”話還沒說完，大舅媽迅速地打斷了範冉冉的話，“我知道的，你現在很難受，不過我剛不是說了嗎，我們永遠是你最堅實的依靠，唉，人啊這輩子真的不容易，永遠都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個先來，我們這個家到底是怎麽了，先是你爸爸，現在又出了你媽這件事……”大舅媽看了一眼棺材，然後立馬收回了眼神，“還有我那該死的崽子……”話畢，大舅媽露出滿臉的苦澀。

“表哥怎麽了？他不是在上海和人合夥做生意嗎？出什麽事了？”範冉冉接過大舅媽的話。

“出什麽事了？被人坑了呗，生意砸了不說，現在還欠了一屁股債還不起，我和你大舅把所有的存款都拿出來也不夠給他還的，你看吧，現在你媽出了這事，他連回家的火車票錢都沒有……”說着說着，大舅媽的雙眼竟噙滿了淚花，範冉冉嘆了口氣，滿腔的情緒不斷翻滾，明明記得十幾天前表哥還在香港蘭挂坊喝酒來着，怎麽短短數十天就落寞成這般模樣了？大舅媽攥着一張幹燥的紙巾邊擦拭着眼淚邊瞄了幾眼一臉平靜的範冉冉，抓着她的手反而更用力了。

“冉冉啊，到底是怎麽了啊？！這都是些什麽事兒啊？！！”人還沒到，聲音就先傳進了殡儀館內，二舅媽提着兩籃子水果艱難地走了進來，而她的身後，空無一人。

放下水果籃，二舅媽一把抱住了範冉冉，大舅媽收回了握着她的手，往後退了幾步，将手中的紙巾揉成一團扔進了腳旁的垃圾桶裏。

“冉冉啊，你快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媽她怎麽會，怎麽會？……”兩行淚徑直地從二舅媽的眼眶中傾瀉而下，她雙眼通紅，“我都不敢告訴你在昆明工地的二舅，擔心他一時接受不了這件事，怕他……”

“但是，二舅他始終會知道的啊二舅媽，而且我媽過兩天就要火化了！！！”二舅媽的傷心難過連帶着原本已經平靜的範冉冉再一次模糊了視線。

“是是是，所以我打算先來看看到底怎麽回事，想想怎麽跟你二舅說不是？冉冉啊，我可憐的侄女啊，”大舅媽從一旁遞了兩張紙巾過來，二舅媽淚眼婆娑地看了眼大嫂，大舅媽吸了幾下鼻子，同樣擦拭着眼角，“你一定要堅強啊，我們全家人都要堅強地挺過來，以後你媽不在了，二舅家就是你家，餓了來随時有飯吃，沒地方睡了随時來，二舅媽陪你。”

“對對，冉冉，大舅舅家也是你的家，你要想來随時來都行的。”大舅媽趕忙靠近了些，也在一旁附和道。

“嗯，謝謝你們，大舅媽，”範冉冉看了眼兩人，“二舅媽。”

“不過冉冉，你表姐特意叫我跟你說聲對不起，你也知道的，她現在還在月子中，确實不方便出席這種場所，”二舅媽看了眼這個簡陋的殡儀館，剛擡頭就看見天花板一角已經結了幾層的蜘蛛網，不被察覺間皺了下眉，“不過她說了，只要一出月子就立刻帶着你表姐夫去給你媽媽掃墓。”

“嗯，對了，二舅媽，既然你都說到掃墓的事了，我有個事情想跟你們商量下，”範冉冉看了眼大舅媽，“不過大舅媽你可能暫時幫不了我了，畢竟表哥出了這事，你們現在手頭也很緊……”，大舅媽默不作聲地點點頭，二舅媽茫然地看向她，“大姐，你家方凱出啥事了？”

“唉，家門不幸啊弟妹，這，我真是不想說了，太丢人了……”大舅媽又拎起紙巾開始擦拭起眼角，而她的眼角此時已經快被自己擦破了皮。

“二舅媽，我昨天去墓地給媽媽看了一塊大理石的墓碑，覺得還挺不錯的，不過價格就有點超出我現在的承受範圍了，你看你能不能借我點錢，等我媽的後事處理完了，我再慢慢還給你。”範冉冉握着二舅媽的雙臂，語氣幾近于懇求。

“沒問題啊，不過我得問問你表姐，看她現在有沒有閑錢，你也知道的，你二舅都這麽大年紀了還常年在外跟人做苦力活，別說掙錢了，能不讓我給他送錢就不錯了，我這兩年來幫人看服裝店，掙的錢也就勉強夠家裏開銷，這樣吧，你表姐和表姐夫應該會寬裕點，我回頭幫你問問能不能拿出個三五千什麽的。”二舅媽一鼓作氣地幾乎把全部家底都交了出來。

大舅媽在一旁沒吱聲。

“可是二舅媽，這塊墓碑要差不多三萬塊錢，這還不包含墓地的費用，我現在的存款加上大家給的發喪錢也就勉強能湊出個萬把塊錢，五千塊錢可能也不夠啊……”範冉冉吞吐地說出了自己的難處。

“啊？要這麽貴的嗎？！我怎麽不知道，哎呀，這可怎麽辦？！”二舅媽看了眼大舅媽，兩人思考了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眼睛好像都在發着光，“對了冉冉，你叫你小舅舅把你媽借給他的錢還給你不就行了？！”

“我可沒有錢！”二舅媽剛說完，小舅舅的聲音突然從三人的身後傳來，只見他穿着一件略髒的T恤，一瘸一拐地走進來，“冉冉，我也想還你，可是這一年來我手氣太背了，玩什麽輸什麽，連房租都快要交不起了……”

範冉冉一時沒明白二舅媽的話，轉身看着一臉喪氣的小舅舅，“小舅，你是什麽意思？你們都在說什麽？我媽她曾經借過你錢？？？”确實，方翠華生前曾向雇主孫立華借錢給弟弟還錢的事，她全然不知。

“對啊，我說弟弟，你看三妹都出這事了，你作為弟弟的，就算再難也該想辦法把錢還給冉冉了吧，否則她連給三妹買墓碑的錢都沒了。”大舅媽忽然站了出來，瞬間擺起了一副主持大局的樣子。

“冉冉，你小舅不是一直賭博嘛，之前欠了人兩萬塊錢，人家追上門都快要把他的手砍了，你媽實在不忍心，好像從哪個雇主那裏借了點錢幫他還了。”二舅媽向範冉冉還原了事情的真相。

“大嫂，二嫂，你們不能這樣啊，對，姐姐的确幫我借錢過了那個難關，但是你們也不能為難我啊，我現在四個口袋一樣空，你以為錢說來就來啊？！”小舅舅方翠兵一屁股朝牆邊的木凳坐了下來。

“小舅！這是多久之前發生的事了？？？”仿佛有個石頭剎那間朝胸口壓過來，範冉冉只覺得呼吸變得極其不順暢，原來之前葉警官曾向自己提及有關于借錢的事，竟然是因為這個……

“沒，沒多久前的事。”方翠兵攤手。

“還沒多久前的事，都已經大半年了吧。”大舅媽補充了一句，“方翠兵你要是實在拿不出錢，你看看從那些網貸平臺去撸點出來，怎麽樣也能湊齊兩萬塊吧，現在不是很多人都靠網貸生活，不也都過得挺滋潤的嘛！”

“就我這三無中年，誰會借我錢啊？你願意借我嗎，大嫂，我以我的人品擔保，你能先借我兩萬塊給冉冉行嗎，我以後慢慢還你？不過大嫂，都不是我想說你，你說你兒子在外面做生意怎麽說砸就砸了？你兒子多大的人了就這麽容易被人坑？投進去的錢全都打水漂不說，還欠一屁股債？他是做的多大的生意啊？”方翠兵的一席話讓大舅媽一時接不上話，憋得一張臉通紅，“還有你二嫂，我不知道你和二哥現在到底是不是像你所說的那樣，但是去年你女兒結婚，去那個什麽馬來西亞度蜜月什麽的不也是你們出的錢嗎？聽說光機票酒店啥的就得好幾萬了吧，也沒見你們皺個眉頭啊？現在拿個幾千塊錢還要去請示女兒？”

“你胡說八道，誰跟你說的，”二舅媽怒氣沖沖地反駁，一把拉住範冉冉，“冉冉別聽你小舅在那胡言亂語，他知道什麽？他心裏就只知道賭賭賭，除了賭還能會什麽？”

“對！四弟，你這話可就不對了，我兒子的确做生意失敗了，但再怎麽樣你作為長輩的總不能這麽诋毀他人品吧？人都難免有看走眼，運氣不好的時候啊！”大舅媽和二舅媽連成一線，“冉冉，你看我和你二舅媽像是那種人嗎？我們真要有錢，哪會在乎那一兩萬的。”

對于兩位舅媽的話，範冉冉自然是心中有數，早已不願多說什麽，人們不都常說，人要落難時，最先看清楚真面目的往往是那些平時最為親近的親戚嗎。

這句話之所以能流傳這麽久，想來是有它道理的。

不過眼下，最讓範冉冉郁結的還是母親給小舅借錢還債的事，重點其實不在于他什麽時候還，而是自他出現在這裏，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讓她下定決心，不管他是真沒錢還是裝沒錢，總之一定要讓他還錢！

“小舅，我不管你把你自己的生活過成什麽樣，那是你的生活，你要知道那兩萬塊錢是我媽向別人借的，眼下我既然知道了這事，不管我給媽買墓碑的錢夠不夠，你也必須得還給我，這是人家的錢”！

“三姐都死了，誰還會管一個死人要錢啊，再說了，那錢是借給她的，又不是直接借給我的，我不都說了，我現在連吃飯的錢都快沒了，都是一家人你們幹嘛要這麽逼我？！”方翠兵也跟着憤怒起來，直起身子一副打死不還的架勢。

“方翠兵！”範冉冉終于忍不住了，“我媽可是你親姐姐！當初幫你借錢是看在姐弟情誼上，現在她人已經去了，你還錢也是你的義務，你別搞得好像跟你沒關系一樣！”

“範冉冉，再怎麽樣我可是你舅舅，你這是什麽說話态度？”方翠兵用力往地上吐了口痰，“三姐自己都說過了，如果她死了的話，這錢我就不用還了！”

“所以你就一直在盼着我媽死是嗎？！！”範冉冉大怒，瞪大了充滿血絲的雙眼，“警察一直在調查是誰殺害的我媽，這樣看來，最有嫌疑的人就是你了！”

啪！

一記響亮又清脆的耳光頓時響徹在整個殡儀館內，所有人都安靜了紛紛朝站在棺材旁的四個人看過去，唯一不變的就是一陣陣哀樂依舊盤旋在上空。

随着方翠兵的一巴掌落到臉上，範冉冉努力控制的情緒終于崩塌，她咬緊牙關，一個轉身把身旁一張木桌上裝着瓜子花生的陶瓷碗砸成了好幾半，抓起其中一塊就跑過去拉住方翠兵的衣領，青白色的碎碗片劃過白熾燈的光，直直地朝他的脖子刺過去。

一時間，尖叫聲、呼喊聲瞬間充斥在這間不大的殡儀館內。

整個場面陷入了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