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38 章 猶折梅花帶雪歸(三)
第38章 猶折梅花帶雪歸(三)
三日後。
援兵終于到了。
敵軍将領徹底膩煩了漫長的戰争, 在形勢所迫下,一步錯,步步錯。
翃都軍與陽湖援軍配合默契無間, 将戰場拉至了泷灣旁的水域。敵軍将領并沒有尋求突圍。通過嚴密的計算,他并未将大乾封鎖江口的破船放在眼裏。
毫無疑問,又是一場水戰。
雙方戰書皆以送至, 水軍和戰船來到了泷灣邊。
大戰一觸即發!
“明日便是決戰了。”
梅長君坐在床上,看着一星如豆的燈火, 喃喃道。
自翃都守衛戰開啓以後, 她用了不算短的時間說服自己, 既然死傷無法避免,那就要一兵一卒都用在刀刃上——讓那簡單而沉重的傷亡數字發揮最大的作用。
在翃都的這些日子,見過無數生離死別,記憶力極好的她似乎突然學會了遺忘。
“那些事情……我現在是不是忘得都挺快的?”
陪坐在對面椅上的裴夕舟眸色微動。
“為什麽會這樣說?”
梅長君取過擦拭得幹幹淨淨的長劍:“就是覺得, 每日醒來,翃都這些天發生的事,在腦海中都越來越模糊了……”
“也不知是好是壞。”
她說着搖了搖頭。
帳幔的影落在梅長君臉上, 他不大看得清她的神情。
但裴夕舟能猜到。
“比如呢?”
梅長君攥了攥被子的邊角,抱着膝蓋擡頭去看他。
“比如……我們那天在街上遇見的小姑娘。”
裴夕舟也回憶起來。
那日他同梅長君一起收兵回城,路上碰見一個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她見到他們穿着盔甲的裝扮, 立刻沖了過來,小手緊緊抓着梅長君的衣角。
“這麽晚了,怎麽一個人在街上……你父母呢?”
小姑娘只是搖搖頭。
梅長君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抿了抿唇。
她輕聲說:“城東廟宇收容婦孺, 你可随士兵前去暫避。”
然後吩咐身邊的一名士兵送人過去。
當士兵的手牽到小姑娘時, 她才鼓起勇氣開口:“我不去,我要去前線幫忙。”
“你這麽小, 怎麽幫?”士兵笑道,“你就不怕戰場,不怕受傷嗎?”
小姑娘睜大眼睛,認真地望着他:“我才不怕!我爹就是翃都軍,我之前還幫他磨砺兵器呢。”
士兵轉身詢問梅長君的意思。
她搖了搖頭:“百姓不是士兵,沒有經受過專門的訓練,去前線的傷亡太大了。而且她又那般小……”
小姑娘死死拉着梅長君的衣角不願挪步:“可父親同我說過,若城破,茍活性命又如何?”
梅長君看了她半晌,嗓音沉澀。
“令尊死戰,為的便是守你們安康……若無人存活,留一座空城又有何用。”
她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去廟宇吧,守城的事情交給我們。”
最終小姑娘被送走了。
梅長君回到城主府中,趕着處理軍務,便也沒有再過問她的情況。
“我已經記不清那個小姑娘的模樣了……”梅長君淡淡道,“後來兵将一缺再缺,城中許多百姓紛紛頂了上來。”
她那晚的話,早就食言了。
梅長君頓了頓,忽覺身上的傷又傳來一陣冷痛,于是有些自嘲地笑問:“人心冷下來,便是如此了。”
“越走向高處,手中權利便能輕易決定無數人的生死。就像在這場戰争中,百姓、兵将們從熟悉的個體,漸漸變成虛幻的、用于計算的籌碼。”
“李将軍戰死在守城的第一日,之後是侯将軍、趙副将、呂副将……再往後,我記不清了,恍惚間總覺得自己已走上了另一條路,甚至不會再為同伴的離世而落淚。”
“不會的。”
裴夕舟走到梅長君的身前,将滑落的錦被給她披上,輕聲道。
該怎麽向她言明呢?
因為他曾經見過她走上了至高的位置,但依然不改初衷,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仍為肅清朝堂嘔心瀝血,苦苦設局。
因為他如今見到她在決戰即将到來的前夜,以自傷的方式審視着自己的種種決策,用看似冰冷的語調去掩蓋同伴逝去的哀傷。
她并沒有忘記,而是刻意不去想起。
裴夕舟垂眸看着神色朦胧的梅長君。
窗外大雪徐徐落下。
承天二十三年的初春如前世一樣嚴寒刺骨,但翃都的結局絕不是史書上記載的那般——城破人絕,一片空茫。
因為有人寝不遑安,在無盡的死局中為翃都謀得一個出路。
從未想過棄城的顧珩,軍中死戰不降的兵将,從京都一路奔赴至翃都的裴夕舟和梅長君,以及滿城不屈不撓的百姓……
他們一直,都是同路人。
*
這一夜,格外漫長。
商讨作戰方案的裴夕舟和梅長君依舊沒有睡意。
兩人對坐良久,梅長君披衣起身,走到窗下。
“夕舟本該去陽湖督軍,兜兜轉轉來到翃都,是百姓之幸。”
她笑着朝他望來。
“也是我之幸。”
窗外的月光透着雪色照進來。
這一瞬,裴夕舟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到,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融融月光和身旁的這個人。
而這春夜裏的月光,就像要在他眼前暈出一片素色紅塵。
好半晌,他才輕輕“嗯”了一聲。
“你今日幾乎什麽都沒吃,既不睡,我去給你煮一碗面吧。”
他淺笑着走出房門。
自幾人住進城主府後,梅長君的院子裏一直有一間小廚房。但戰事緊急,她平日裏都在城牆上或者軍營中,即便回到城主府內,膳食也同衆人一樣。只有年關休戰的那幾日,裴夕舟得了空,親自下廚。
“如今倒是熟練了……”梅長君看着他走入雪中的背影,搖頭輕笑。
一盞茶後,裴夕舟拎着冒着熱氣的膳盒回來。
蓋子掀開。
“你嘗一口,看看鹹淡。”
梅長君坐到桌旁慢慢吃了一口,面條很軟,味道同他之前做的一樣,清香鮮美,暖意慰藉五髒六腑。
“嗯,好吃。”
裴夕舟一邊看着她用膳,一邊從袖中拿出一物。
梅長君隔着霧氣只見到一點橘色,不由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麽?”
“是橘燈。”
“剛才遇見府中的守夜人,他聽聞你還沒睡下,便托我将此物帶來,說是城西的百姓白日裏送來,想交給你的。”
“根據翃都的習俗,初春夜晚點上橘燈,可以祈福祝安。這一盞是百姓們做得最精致好看的,一做好便送來了。”
裴夕舟說着,借着燭火将橘燈點亮。
梅長君睫稍一顫,放下筷子。
火苗微小而明亮,淡淡的橘香從燈處傳來。
“我聽士兵們說過,橘燈被火一烤,氣味甚是好聞。”
她湊到燈前,靜靜看了片刻。
火苗很小,卻可以亮很久。
在橘燈和燭火旁,兩人鋪開地圖,繼續商讨作戰細節。
燈火随着時間的流逝靜靜搖曳。
直到最後一個細節敲定,梅長君收起筆紙,又朝橘燈看了一眼。
燈芯已短得幾乎看不見。
“看來是要熄滅了。”
她眉眼溫和沉靜。
“不過沒關系,天快要亮了。”
*
晨光熹微。
在一衆兵将前,梅長君說出了他們定下的作戰方案。
“敵軍的船只雖大,但不利進退,可從中而破。”
裴夕舟接着補充了敵軍船只的弱點,并令翃都軍的船只列為小隊,帶上火铳。
泷灣的水面上,翃都軍和陽湖援軍兵分兩路,共同夾擊敵軍。
信心滿滿的敵軍将領沒有想到,船只最為匮乏的翃都軍竟敢最先發動進攻。匆忙應戰時,便發現自己的大船已被數十隊小船圍住。
大船機動性太差,難以應對多方進攻。在翃都軍火铳的沖擊下,大船的重要部分毀損,行動越來越慢。帶隊的将領們抓住機會,攀上敵軍的大船。一陣戰鬥後,大船上的兵士們皆化為刀下俘虜。
敵軍前軍已敗。
“竟是這種作戰方式?”敵軍将領看在眼中,依然神色冷靜。了解到這一作戰方式的優勢後,敵軍将領也下令将大船聚集,一起發動攻擊。
攻勢忽然逆轉。
翃都軍急忙後撤。
敵軍将領見此情景,臨時決定要讓大船一齊行動,乘勝追擊。
身邊一個副将順勢提議:“将軍,各船的行進速度不同,不若我們用鐵索将它們連接起來,這樣更平穩,也更有威懾。”
敵軍将領欣然應允。不多時,鐵索連環的船隊聚集在一起,綿延數十裏。
此策确實有效。敵軍的船只太大,連在一起更是如山一般難以撼動。翃都軍派出多只戰船輪番進攻,都被打敗。
梅長君站在一艘船上,看着嚴峻的形勢,眸色微沉。
敵我差距太大,再這樣下去,翃都只能全軍覆沒。
站在她身側的裴夕舟同樣看着前方烏泱泱一片的戰船,若有所思。
“這情形……”裴夕舟低聲道,“我似乎在古籍上見過。”
梅長君側頭望來,星眸微亮。
在這樣的目光下,裴夕舟凝神思索,片刻後笑道:“可用火攻。”
“現在敵我差距懸殊,即便我們的士兵不計性命,也難以攻破相連在一起的大船。強攻無望,只能另辟蹊徑。不用刀劍,而借火勢。”
梅長君點點頭,判斷道:“他們戰船連接得極為緊密,一處着火,各處皆燃。再加上今日無雪,天寒而幹,此策确實可行。”
消息立即傳到了顧珩所在的主船上。他思索片刻,當即下令,命數十條船載滿火藥,并組織士兵操縱船只。
翃都的火器庫被搬空了,堪堪湊齊所需的一切。
萬事具備。
但翃都軍這邊仍面臨着一個最終的難題。
沒風。